第三章

離婚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水名香織都在試圖避免思考一個問題:如果兒子水名來島沒有意外地殺死那個小嬰兒,她與水名浩司的婚姻是否就會一直這樣下去了。

上個世紀初,也就是大正初年10,享受著明治維新成果的日本,雖然依舊保留著貴族階層,但是整個國家在壟斷資本主義經濟發展的影響下,不論是在權力結構還是意識形態上,都邁向新的標準和規則。社會地位與等級的劃分,也逐漸不再取決於爵位和姓氏。有預見能力的貴族紛紛開始向商業和金融業尋求家族的未來,他們或者大量購買重工業財團的股票,或者透過皇族和內閣的人脈,成立公司,壟斷對某個產業的經營權。因為他們知道,很快,華族11的光環在資本經濟的席卷下,將會一錢不值。

顯然,守舊的西園寺家族不在這些貴族之列。世襲著伯爵爵位的西園寺家,抱持著明智維新之前,日本上流社會慣有的對商人階層的輕蔑,在近代化的潮流中孤芳自賞。拒絕參與到任何公司經營和股票投資中去,依舊將生計寄托在佃戶們的春耕秋收上。只是在那個時候,他們怎麽也沒有想到,大半個世紀之後,西園寺的族譜裏,將會出現日本最大的電子集團“水名電子”的名字。

西園寺恂子出生在昭和十二年12,充斥在她那並不清晰的幼年記憶中的,是兵荒馬亂中人們錯愕掙紮的臉孔,以及美軍炸彈肆虐後黑煙滾滾的斷壁殘垣。等到她上學,街頭隨處都能看到呼嘯而過濺起一片泥漿的美軍吉普車。而華族這個頭銜隨著日本投降,被丟入了歷史的角落,西園寺家族在一夜之間失去了所有的一切:生計、社會地位以及尊嚴。但是,盡管這群舊日的貴族們手裏已經沒有了城堡和良田,他們依舊拽著那身華麗的袍子。而對於那些在戰後以銀行為核心,建立起包括重工業、制造業以及貿易在內的連帶企業的財閥來說,是需要一個端莊高貴的物件來點綴一下滿是功利和世俗的門面了,即使那個物件只是個花瓶。西園寺恂子十六歲那年,家族用她的婚姻,討來了壟斷名古屋以南地區鋼鐵生產的帝國鋼鐵財團的經濟援助。可是讀著樋口一葉的小說長大,充滿了反叛精神的恂子,對於這門婚事給與的回應卻是:私奔。

她跟著當時剛剛從東大畢業的日向誠一逃出了自己的家族,逃離了名古屋,在京都定居下來。恂子從小就對京都的生活懷有無限憧憬,因此,即使後來丈夫因為工作原因需要長期留在東京,她也從未動過離開京都的念頭。昭和三十年13,日向誠一進入通產省電子工業部,成為了一名普通官僚。三年後,昭和三十三年14,女兒日向香織出生了。同一年,水名啟介懷著稱霸全國電視機市場的雄心,在東京南品川的一間不大的廠房內,創立了後來日本最大的電子企業,水名電子。

日向香織的童年,是在極度煩悶和壓抑的狀況中度過的。即使與娘家斷絕了關系,母親的生活看上去還是幸福和完滿的。可是對於香織來說,一個跟男人私奔的母親,給她的生活帶來的就只有陰暗和自卑而已。香織明白為什麽學習成績最好的自己,要受到老師們的冷眼和同學們的排擠。明白為什麽母親從來不會出席學校的公開教學和運動會。也明白為什麽那些跟自己沒有絲毫關系的三姑六婆,每次看到她都會背過去小聲議論上好一陣子。她唯一不明白的是,為什麽母親種下的種子所發出的芽,必須自己去摘。孩子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出身,這就注定了她必須硬著頭皮接受上一代人遺留下來的一切,不管她喜不喜歡,不管她想不想要,不管她有沒有改變的能力。

這種境遇,並沒有因為自己有一個在中央省廳任職的父親而得到改變。不如說,由於工作地點遠在東京,常常不能回家的父親無法從任何方面為香織提供保護。直到後來香織才知道,她童年中大部分缺失父愛的時間裏,父親日向誠一都在為水名電子的生存和發展奔走。

昭和三十二年15當水名啟介成立水名電子時,他的目標是成為全日本最大的電視機生產商。雖然日本當時已經加入關稅與貿易總協定,但是直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依舊沒有對外開放包括家電和汽車在內的高科技產品市場。由於封鎖了所有的進口途徑,日本的家電行業,幾乎是在沒有外來競爭壓力下發展起來的。等到日向香織三歲,全日本已經有了上百家電視機生產廠家,並且由於電視機的需求量依舊很大,越來越多的資金開始湧向電視機制造行業。當時的通商產業省擔心這樣下去會導致資源過度集中,於是便做出了合並規模較大的生產商,同時不再對小規模生產商提供資金援助的決定。而水名電子,就屬於“被淘汰”的企業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