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近親 第七章(第2/4頁)

除了冬天天氣最糟糕的時候,這是她一年四季每夜的日常活動。她會倒一杯威士忌——一般是金鈴牌的,然後拿著杯子站出來沉思。她想,這更像是一個關在囚籠裏的犯人在說服自己這座城市依然存在。但是她的小公寓並不是監獄,更像是對來之不易並努力維系的自由的一種證明。她從莊園逃出來,從外祖母那裏逃出來,從那個戰後建成的公寓第七層的一處比例失調、肮臟又吵鬧的小公寓逃出來。埃裏森·費爾韋瑟公寓是以當地一位議員的名字命名的,他像大多數同類一樣,拆掉了狹小的街區,建起12層的高層公寓,以此向所謂的公民自豪感和相對應的社會學理論致敬。她逃離了那裏的大吼大叫、墻上的塗鴉、破舊的電梯、隨地小便的臊臭味。她記得她逃出來的第一個晚上,也就是兩年多之前——6月8日那天。她就站在現在所處的這個地方,像是舉行祭奠儀式一樣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看著流動的燈光反射出來的弧形落在欄杆之間,大聲說道:“去你的吧,該死的費爾韋瑟議員!歡迎你到來,自由!”

現在她切切實實地走上了正軌。如果她的新工作能大獲成功,任何事情——差不多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亞當·達格利什至少要選擇一位女性加入自己的調查小組,這件事並不令人吃驚,但是他不是那種特意迎合女權主義的人,也不會專門討好任何流行的主義。他之所以選中她,是因為他需要有一位女性隊員,是因為他了解她的档案,知道她可以做好工作,讓他放心。她向窗外遠眺倫敦,感到自己的血脈裏湧動著強大又美好的自信,就像清晨的第一口空氣。在她身下延展開來的這個世界讓她感覺就像自己家裏一樣自在,這裏也是隸屬倫敦警察廳管轄範圍之內,人口密集又喧嘩的都市街區之一。她想象著這條路一直延伸到諾丁山大門的另一邊,穿過海德公園,跨過蜿蜒的河流,越過威斯敏斯特教堂的高塔和大本鐘,短暫地掠過倫敦金融城,然後來到東部郊區與埃塞克斯郡警局的交界處。她幾乎知曉那一邊界的每一毫厘。這就是她眼中的首都:被劃分成了不同警區、街區、部門和分部。她仿佛回到了諾丁山,那堅韌、多元、極具都市特性的村莊,她剛離開基本培訓學校的時候就被分到那裏輪崗。她還能記起8年前那個酷熱的8月夜晚,能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每一種聲響、每一種色彩和每一種氣味,就是在那一瞬間,她明白了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這就是她宿命中要追求的職業。

在她鮮活的記憶裏,那個最為酷熱的8月之夜,她和特裏·裏德一起在諾丁山進行街頭巡邏。一個男孩沖向他們,激動地尖叫著,喋喋不休地講著什麽,並用手指向附近的一處房屋。她又一次看到了當時的場景:嚇壞了的鄰居們聚在一起,站在樓梯底下,每張臉都浸滿汗水,閃閃發光,沾滿汙垢的襯衣下是汗流浹背的身軀。空氣中一股熱氣騰騰、沒有洗澡的人的味道。在這些人的低聲細語之外,樓上傳來了一個刺耳的聲音,正含糊不清地發出抗議。那個男孩說:“他手裏有把刀子,小姐。喬治試著奪過刀來,但是他又威脅他。是不是啊,喬治?”

角落裏的喬治臉色慘白、個子矮小,像一只鼬鼠一樣蜷成一團:“是的,就是這樣。”

“他現在挾持了瑪貝爾和那個小孩。”

一個女人輕聲說道:“耶穌保佑,他還挾持了個孩子啊。”

他們退到後面,好讓她和特裏通過。她問道:“他叫什麽名字?”

“勒羅伊。”

“還有別的稱呼嗎?”

“普萊斯,勒羅伊·普萊斯。”

走廊漆黑一片,房間本身沒有上鎖,可能是因為之前把鎖撞開了。房間裏更加黑暗,窗戶上釘著的一張毯子被扯破了一角,些微刺眼的光從外面漏了進來。她隱約能看到地板上沾滿汙垢的雙人床墊和一張折疊桌,桌子兩側各有一把椅子。空氣中有一股嘔吐物的味道,還有汗味、啤酒和油膩的炸魚薯條混在一起的味道。墻邊蜷縮著一個女人,懷裏抱了一個小孩。

她溫柔地說:“沒關系的,普萊斯先生。讓我把刀子拿走吧,你並不想要傷害他們。她是你的孩子,你不想傷害他們任何人。我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天氣太熱,你又受夠了這一切。我們都已經受夠了。”

她在自己從前居住的公寓以及巡邏的路上看到過太多類似的情況,擔負著的沮喪、無助和痛苦突然之間變得過於沉重,整個人的頭腦裏爆發出一陣狂亂的抗議。他確實是已經受夠了:太多沒有支付完、也無力支付的賬單,太多的擔憂、太多的要求、太多的沮喪,當然,還有太多的醉酒。她走到他身邊,沒有說話,平靜地迎上他的目光,伸出手,接過刀子。她感受不到恐懼,只是害怕特裏突然沖過來。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樓下的一群人一片死寂,外面的街道也陷入了一片怪異的寂靜,即便是倫敦最嘈雜的街道也會有這樣的片刻安寧。她只能聽到自己平穩的呼吸和他急促、沙啞的呼吸。接著,他發出激動的抽泣聲,扔掉刀子,整個人撲向了她。她扶住他,像對一個孩子一樣輕聲呢喃,一切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