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近親 第七章

凱特·米斯金關上電梯門、打開公寓保護鎖的時候已經是夜裏11點30分之後了。她本想在蘇格蘭場等到達格利什和馬辛厄姆從哈利威爾那裏回來之後再走。但是達格利什提議她可以下班了,畢竟明早之前也沒有別的什麽事情要做了。如果達格利什是正確的,即博洛尼和哈利·麥克都是被謀殺的,那麽接下來她和馬辛厄姆就會經常性地每天工作16個小時,甚至是更久。她並不擔心這種可能性,因為她早就熟悉了這種情況。她打開燈,把門反鎖上,突然覺得她內心中希望達格利什是正確的這種想法非常奇怪,甚至應該遭受譴責。但馬上她就用最常見的話語安撫了自己。博洛尼和哈利都已經死了,沒有任何辦法能讓他們死而復生。如果保羅·博洛尼男爵不是親手割斷了自己的喉嚨,那麽這個案子不僅變得很重要,也變得非常吸引人。這不僅僅是從個人感受來講,這個案子也將是她獲得提拔的重要機會。一直以來,警界對於在C1設立特別行動小組,調查政治或者社會敏感度極高的重大案件這件事都有很大的反對意見,她可以馬上報出好幾個高層的名字,這些人看到他們接手的第一個案子只是謀殺然後又自殺的普通悲劇一定不會感到遺憾。

她走進公寓,像往常一樣充滿滿足感,有一種終於回家了的感覺。她在查爾斯·香農公寓剛住滿兩年。通過精心計算貸款買下這套公寓只是她出人頭地計劃的第一步,最終是要買下泰晤士河邊一套經過改造的復式公寓——有著面向河流的寬敞窗戶、沒有吊頂的大房間,能夠將泰晤士河兩側塔橋的遠景盡收眼底。雖然現在僅僅是個開始,她依然為此感到喜悅,有時還要抑制住自己不會一刻不停地在屋裏徘徊,撫摸墻體,觸碰每一件家具,從而讓自己確信這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

公寓位於荷蘭公園大道一個街區以外一座維多利亞式住宅樓的頂層,有一間狹長的客廳,陽台環繞著鐵圍欄,還有兩間小小的臥室、一間廚房和一個獨立的盥洗室。這房子建於19世紀60年代初,旨在於藝術與工藝運動逐漸興起時為藝術家和設計師們提供工作室,門口的一些藍色的紀念匾就證明了它曾擁有的歷史意義。但是從建築學上講,這幢樓毫無優點。它的墻體由黃色的倫敦磚砌成,與周圍具有攝政時期風雅的建築形成鮮明對比,還格外高聳,外圍如城墻,使得它像一座維多利亞時期的城堡一樣,與周圍十分不協調。高聳的外墻被無數個比例極不協調的窗戶分割開來,還橫七豎八地裝滿了鐵制逃生梯。屋頂有成排的煙囪頂,中間還冒出了各種電視天線,其中有很多早就已經作廢了。

這是唯一讓她感到像家的地方。她是個私生子,從小被外祖母帶大,而她剛出生的時候,外祖母就已經快60歲了。她未婚的媽媽在她剛出生沒幾天就去世了,她印象裏的她來自一張學校裏的合影,有一張瘦削、嚴肅的面龐,站在學生群的第一排,那張臉上完全沒有她自己所具備的那種堅韌的特性。她的外祖母從未談起過她的父親,她因此設想她的媽媽也從未披露過她父親的身份。她也沒有繼承自己父親的姓氏,但是這一點早就不會讓她心煩了,也從未讓她心煩過。在很小的時候,她難免幻想過自己的父親會找到自己,但是後來,她完全不覺得有任何必要去探尋自己的身世。她有一次在學校圖書館隨意翻開了一本莎士比亞的劇作,依稀記住的兩句話後來成為她的人生哲學:

前程後事有何畏,

我命終始自由我。

她並沒有選擇把自己的公寓裝潢成某種時代的風格。她對過去幾乎毫無感覺——她的一生都在努力擺脫過去,根據自己對秩序、安全感和成功的追求來打造自己的未來。所以幾個月以來,她的家具就只有一張折疊桌、一把椅子和地板上的一張床墊,直到後來她攢夠了錢,能買得起她喜歡的設計精美的簡潔風現代家居:真皮的沙發、兩把安樂椅、拋光的榆木餐桌、配套的四把椅子和覆蓋整面墻的定制書架,專業設計的整潔廚房裏只有必需的廚具和餐具,沒有任何奢華的擺設。公寓是她的私人世界,警局裏的同事嚴禁涉足,只有她的戀人可以來。但是艾倫第一次走進門的時候,盡管沒有表現出任何好奇心、任何威脅性,只是像往常一樣提著一塑料袋子書,他這種溫和的存在有那麽一瞬間好像也成了一種危險的入侵。

她給自己倒了一小杯威士忌,摻上水,然後打開從客廳通向陽台的那扇小門的安全鎖。室外的空氣湧入,幹凈清爽。她關上門,站在那裏,手裏握著酒杯,身子倚在磚墻上,向東看去,鳥瞰整個倫敦。低矮的雲層吸收了城市閃耀的燈光,像淡紅色的彩色塗料一樣,與濃烈的藍黑色天空形成對比。一陣輕風吹過,拂動了荷蘭公園大道兩側高大酸橙樹的枝條,讓50英尺之下一排排屋頂上脆弱、充滿異國風情的電視天線隨風晃動。南面那些荷蘭公園裏的樹木在天空之下有如凝結的黑色團塊,前方,聖約翰教堂的尖頂閃閃發光,就好像遠處的一片海市蜃樓。這也是這種時刻的樂趣之一,看著那仿佛是在移動的尖塔,有時靠得太近,她感覺自己只要伸出一只手,就能觸碰到那粗糙的石塊;而有時又會像今晚這樣,整座尖塔遙不可及,仿佛是遠處的一個幻象。在她右下方的弧光燈之下,道路向西蜿蜒,油光閃閃,就好像一條熔化、熾熱的熔巖流,承載著一群又一群的汽車、卡車和紅色公交車,沒有盡頭。她知道這條路在古時候是羅馬的一條通道,一直通向西方,遠離倫狄尼姆 [3] 。路上刺耳的轟鳴聲傳到她耳邊時已經非常微弱,就好像是遠方卷起的輕輕海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