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近親 第四章(第2/2頁)

他一次都沒因為她父親死了而表示遺憾,他並不感到遺憾,也不認為她會感到遺憾。他一直都是如此殘忍、冷酷,這是他所謂的坦誠。她在想如果她說“他是我的父親,他現在死了,我曾經愛過他,我需要悼念他,就算是為了我自己。我需要安慰。我很失落,我嚇壞了,我想讓你抱著我,我需要有人告訴我發生這一切並不是我的錯”,他會作何回應。

前進的人群像河水一樣繞過她繼續流動,一張張急切的灰色面龐集結成群,眼睛都瞪向前方。他們就像一群從遭受侵襲的城市跑出來的難民,或是正在撤軍的部隊,盡管還維持著秩序,但是就在恐慌的邊緣岌岌可危。她閉上雙眼,讓他們嗒嗒的腳步聲淹沒了自己。就這樣,突然之間,她感到自己身處另一個車站、另一群人潮之中。但那時她只有6歲,是在維多利亞火車站,和她的父親在一起。他們是為什麽去了那裏呢?也許是去見她的祖母,她得從萊桑德利塞納河畔拔地而起的別墅中經由陸路再坐船回來。有一瞬間她和她父親走散了。他停下來和一個熟人打招呼,她臨時松開了他的手,跑去看一張海邊小鎮五顏六色的海報。等到環顧四周的時候,她才驚慌地發現他已經不在原地了。她孤身一人,眼前都是邁著沉重步伐的雙腿,像移動的森林一樣無窮無盡,讓人不安。他們可能只分開了幾秒鐘,但是那種恐懼極其強烈,即便是18年後的現在回憶起來,她也能感受到同樣的失落感、同樣吞噬一切的恐懼、同樣完完全全的絕望。但突然之間,他又出現了,邁開大步走向她,敞開的長長的花呢大衣隨風搖擺。他面帶微笑,這就是她的父親、她的守護者、她的神。當時她雖然沒有哭,卻因為恐懼和隨後的釋然而渾身發抖。她沖進他張開雙臂的懷中,感覺到自己被高高舉了起來,他的聲音傳入耳中:“沒關系的,我的寶貝,沒關系的,都過去了。”霎時間,她感覺到自己猛烈的顫抖在他緊緊的擁抱中逐漸消散。

她睜開雙眼,眨眼擠掉奔湧的淚水。這行進的大軍身著了無生氣的黑色與灰色,在她眼前像軟糖一樣漸漸消融,然後旋轉著變成了一個萬花筒,裏面閃出明亮的顏色。在她看來,那些移動的雙腳好像是從她身上踏過,又好像從她體內穿過,她好像變成了隱形人,一個脆弱易碎的空殼。突然,人群分開,他就站在那裏,依然穿著那件長長的花呢大衣,向她走來。他微笑著,她克制著自己不喊出“爸爸,爸爸”,努力不讓自己沖進他的懷抱。但是這種幻象很快就散去了。這不是他,只是一個匆匆忙忙的陌生人,手裏拎著一個手提箱,他充滿好奇地瞥了一眼她焦急的面龐和伸出的雙臂,然後目光越過了她,又繼續走自己的路。她縮了回去,更緊地貼在墻壁上,然後開始了對艾弗漫長又耐心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