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準男爵之死 第一章(第2/5頁)

她說:“天氣已經很冷了,達倫。你為什麽不換上那件風雪大衣?”他縮了縮自己單薄的肩膀,搖了搖頭。他穿得那麽少,對寒冷卻如此無動於衷,讓她感到很驚奇。有時,她覺得他更願意永遠地活在戰栗之中。在蕭瑟的秋日早晨裹得暖暖的,應該不會被視為不夠男子漢吧?而且他穿著那件風雪大衣的樣子很好看。達倫第一次穿上大衣時,她安心多了。大衣是天藍色的,配有紅色條紋,看起來價格不菲,而且很明顯是新買的。這令人放心,說明沃頓小姐從未見過、而達倫也從未提及的那位母親確實在盡力好好照顧他。

周三輪到沃頓小姐去更換鮮花。這天早上,她捧了一小束用紙包好的粉紅玫瑰和一束小白菊。鮮花根莖潤濕,她感到那股潮濕漸漸滲入了自己的羊毛手套。大多數花朵還緊緊包在蓓蕾中,但有一朵已經開始綻放,把夏日短暫地召回了她的身邊,同時帶來的還有一種熟悉的焦慮感。去教堂的早晨,達倫經常會帶來鮮花作為禮物。他告訴過沃頓小姐,這些花來自弗蘭克叔叔在布裏克斯頓的貨攤。但這真的是實話嗎?還有,達倫上周五的禮物是煙熏三文魚,剛好在晚飯前送到了她的公寓。他說這是喬叔叔給他的,喬叔叔在基爾伯恩路上開了一家小餐館。但是魚片如此美味多汁,還交叉覆蓋著不透油的箔紙,盛著魚片的白色托盤看起來很像她一度可望而不可即的瑪莎百貨商店裏的餐具,只不過有人把上面的標簽撕掉了。他當時就坐在她對面,看著她吃東西,當她建議和他一起分享美食時,他就做出鬼臉表示不合胃口,但是卻一直用一種專注的、幾乎就要燃燒起來的滿足感盯著她,她覺得那就像是一位母親盯著她剛恢復健康的孩子咽下第一口飯。但是她還是吃完了,在嘴裏仍在回味那種美妙的味道時,去盤問他顯得非常不識好歹。只是到了最近,這些禮物越來越頻繁了。如果達倫再帶來什麽東西,他們就得好好地談一次了。

突然,他發出一聲呼喊,並猛沖向前,跳起來抓住一株懸垂下來的樹枝蕩了起來,瘦弱的雙腿來回晃動,後跟很高的白跑鞋對於那雙皮包骨頭的小腿而言太過沉重,格外不協調。他經常會有這種突如其來的動作,有的時候跑到前面,躲在灌木叢後,然後跳出來嚇她;有的時候跳過一個個小水坑;有時在溝渠裏到處尋找破瓶子和易拉罐,並用盡全力將它們扔進水裏。他跳出來的時候,她會假裝被嚇了一跳;他爬上懸垂的樹枝,或是在水面上來回晃蕩時,她也會喊住他,提醒他要小心。但是總體而言,他的活潑讓她高興。總比他經常陷入那種無精打采的狀態要讓人放心些。他的笑臉像猴子一樣,雙手交疊在空中蕩來蕩去,身體瘋狂地扭動,夾克衫從牛仔褲裏滑出來時,他瘦弱的胸膛隱約可見,肋骨的形狀在他蒼白的皮膚上顯現出來,投射下一層銀灰的陰影。看著這些,她感受到一陣令人如此痛苦的愛意,就好像心口被猛刺了一下。伴隨著痛苦而來的還有那種長久以來都存在的焦慮感。當他重新落到她身邊時,她說:“達倫,你確定你媽媽不介意讓你來幫我在聖馬修教堂做事嗎?”

“對,沒問題,我告訴過你啦。”

“你經常到公寓來,對我而言是非常美好的,但是你確定她不會介意嗎?”

“聽著,我告訴過你啦,沒有問題的。”

“但是我去見見她是不是更好?只是見個面,好讓她知道你都是跟誰在一起。”

“她知道的。況且她現在不在家,她去羅姆福德拜訪羅恩叔叔了。”

又是一位叔叔。她要怎樣才能記住所有的這些親戚呢?但是她又產生了新的焦慮。

“那麽是誰在照看你呢,達倫?現在是誰在家?”

“沒人在家,她回家之前我都睡在鄰居家。我很好。”

“那今天怎麽沒去學校?”

“我告訴過你啦,我不需要去上學。今天是假期,知道嗎,今天放假!我告訴過你了!”

他的聲音變得尖銳,幾乎是歇斯底裏。接著,因為她沒有回話,他又走回她身邊,用一種更平靜的語氣說:“諾丁山那邊皇冠牌衛生紙兩卷只要四十八便士。就在那個新開的超市。如果你感興趣,我可以去幫你買幾卷。”

她想,他一定在超市裏待了很長時間,也許是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替他母親購物。他總是很擅長找到打折的商品,然後回來向她報告有哪些商品正在搞促銷,哪些商品更便宜。她說:“我有時間的時候自己去就行了,達倫。這個價格確實不錯。”“是啊,我也是這麽想的。價格很便宜,我第一次看到不到五十便士一卷的衛生紙。”

在他們行進的整個過程中,幾乎一直都能看到他們的目的地:聖馬修教堂那高聳的鐘樓的綠色銅制圓頂。這座擁有亞瑟·布羅姆菲爾德非凡設計的羅馬式教堂修建於1870年,就建在緩緩流動的城市水道岸邊,建築師充滿自信,就好像在梵蒂岡的老運河邊建造教堂一樣。九年前,沃頓小姐第一次造訪聖馬修教堂時,就下定決心,以後一定要在這座教堂做禮拜,畢竟這是她所屬教區的教堂,同時也體現出了她認識中的天主教特權。接下來,她就堅定地把整個建築設計拋諸腦後,也放棄了她對諾曼式拱廊、祭壇後的雕飾屏風和熟悉的早期英式尖塔的渴望。她以為到現在已經能夠適應這種風格了。但是在見到巴恩斯神父帶著一群群遊客或是對維多利亞式建築感興趣的專家四處參觀時,見到這些人激動地圍在祭壇華蓋周圍,贊美布道壇四周的八塊鑲板上拉斐爾前派畫家的畫作,或是搭起三腳架拍攝那些半圓形壁龕時,見到這些人充滿自信地用那種完全不帶宗教色彩的語調(即便是專家,在教堂裏明顯也應該放低聲音)將這座教堂與威尼斯附近的托爾切洛島大教堂,或者是布羅姆菲爾德在牛津耶利哥建造的類似的大教堂相提並論時,都還是會微微有些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