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第十二場

哈姆雷特山莊 十月四日,星期日,下午三點四十五分

雷恩漫步於他的英式庭園中,雙手松松地交叉於身後,吸著空氣中的花香。在他的身邊,是陪著他散步的褐色牙齒、褐色面孔的老奎西,那個善解人意的沉默的奎西。這名忠心耿耿的仆人和朋友,讓自己的舉止行為完全配合主人雷恩的情緒。而此時,雷恩的心緒顯然有些寂寥,奎西便也像條老獵犬般,靜靜地陪侍一旁。

“如果我說的話像是抱怨,老家夥,”雷恩輕聲說,眼光並未垂下來注視又瘦又矮的奎西,“請原諒我。這一陣,我變得越來越煩躁,盡管我們所有人的偉大的導師一再告誡我們,別心急時間,別催趕時間。舉例來說,”雷恩改用演說者的雄渾聲音,“‘時間是亙古的正義守護者,它審訊人世的一切罪人,那就信任它,交由它來執行吧。’美麗的羅莎琳德(1)小姐再沒說過比這更正確的話了。‘那些掩蓋錯誤、藏匿罪惡的人啊,時間終會揭開深埋的罪行,並以嘲諷羞辱他們。’這個轉折雖不盡雅致,但充滿洞察力。然後,老家夥,你再看,‘時間的巨輪循環,終將帶來果報。’這句話又是如此的正確,所以說,你看⋯⋯”

兩人走到一棵形態怪異的老樹之前。這棵樹由兩根間隔不遠的粗大樹幹並生而成,久遠的歲月在樹幹上留下了灰色的粗糙樹瘤,頂上的枝葉展開形成了圓形的篷蓋。在兩根主幹中設著一張長椅,雷恩坐了下來,示意奎西坐到他旁邊。

“奎西之樹,”雷恩喃喃地說,“你瞧,如此蒼老而怪異,我們終於也找到和你相像的紀念物了⋯⋯”他半閉著眼睛,奎西憂心忡忡地也坐了下來。

“您看起來很憂慮。”奎西低聲說,馬上就住了嘴,仿佛講錯了話似的。

“你這麽認為,是嗎?”雷恩有點兒頑皮地瞥了奎西一眼,“看來,你是比我還了解我自己了⋯⋯但奎西,如今光是等待已無法撫平我緊繃的心緒。我們站在路的盡頭,卻無峰回路轉之跡。我不斷地問自己,什麽地方才有通向柳暗花明的路呢?我們已親眼看到一個人間的獅身人面獸的形成過程,約翰·德威特從一個被不名恐懼噬咬了的怯弱之人,搖身變為一個被不名力量撐起脊梁的堅強之人。而誰又會知道究竟是哪一類強大藥劑,能讓他忽然擁有這鋼鐵般不可撼動的靈魂?我昨天去看了他,他宛如苦修的瑜伽聖者——疏離、平和、坦然,靜靜地等候死神來臨,就像東方密教徒一般。”

“也許,”奎西尖聲說,“他會無罪開釋。”

“有可能,”老演員說,“但我看他認命一如古羅馬的新斯多噶學派信徒,心甘情願地待在他的小鐵籠子裏,實在是古怪的性格⋯⋯至於其他——沒其他了,我完全技窮了,現在只能退縮回來,在這出戲中擔任個無關緊要的報幕人⋯⋯失蹤人口調查局那邊很樂意幫忙,但他們提供的報告毫無用處。辦事效率高得驚人的薩姆巡官——奎西,這是一位樸實無華的紳士——通知我,說他也已清查完兇案發生當晚搭乘那艘渡輪的所有乘客,包括地址、身份、職業和背景等,但還是毫無收獲⋯⋯徒勞無功!我們所需要的全隱而不見,無從尋找,也無可尋找⋯⋯那位無所不在的邁克·柯林斯也去那個冰冷的收押所探視了德威特,用無比的熱情和贖罪者的爬行姿態,向那個巴弗奴修的洞穴匍匐而去——也喚不回他的靈魂,奎西⋯⋯布魯諾這位精明難纏的檢察官,通過萊昂內爾·布魯克斯律師告訴我,德威特夫人已溜回她的巢穴之中——看那情形,目前既不會答應也不會拒絕丈夫的離婚提議,這真是個又機靈又危險的女人,奎西⋯⋯至於我那位在不正當戲院工作的女同行徹麗·布朗,陰魂不散般動不動就飄向檢察官的辦公室,提供些對付德威特的資料,完全沒察覺到檢察官最需要的幫助其實是她那風情萬種的外貌——證人席上明顯的一道風景,毫無疑問,尤其是那雙美好的小腿和引人窺視的胸部⋯⋯”

“雷恩先生,如果現在是四月,”一直沉默的奎西忽然插嘴,“我會以為你是在演練哈姆雷特的獨白。”

“而可憐的查爾斯·伍德,”雷恩自顧說著,嘆了口氣,“留給新澤西自治政府一筆不朽的遺產,一直沒任何人來認領——九百四十五元六十三分。而存折裏那張未及存入的五元鈔票,可能將腐朽在档案櫃中了⋯⋯噢,奎西,我們活在一個充滿奇跡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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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羅莎琳德(Rosalind),莎士比亞劇作《皆大歡喜》(As You Like It)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