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但是”和“如果”

那天晚上,菲茨斯蒂芬和我在欣德勒太太那個矮頂地下室裏吃晚飯,飯菜照例是欣德勒太太的拿手傑作,喝的啤酒則是她丈夫的拿手傑作。菲茨斯蒂芬已經完全進入了他小說家的角色,正忙著在探究他所謂萊格特太太的心理基礎。

“她的性格我們現在已經完全了解,所以她殺死自己親妹妹的動機是再明白不過的,”他說,“還有她所以要殺死自己的先生,罪行敗露以後所以還要想法把外甥女搞得一輩子見不得人,以至自己所以鐵了心寧肯自殺在樓梯上也不願意讓人給逮住,這些也都可以找到解釋了。可是這中間的一些年頭她卻一直過得平平靜靜——那又該怎麽來解釋呢?”

“我看講不通的倒是她為什麽要殺死萊格特,”我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其他都是一個道理管著的。她想要得到他哪。她殺死自己的親妹妹——或者借他人之手殺死自己的親妹妹——目的也可以說是為了要跟他結合吧,可是法律卻把他們拆開了。對此她是毫無辦法可想的,她只能等著,反正希望總還是有的,很可能有一天他會給放出來的。據我們所知,她在當時也並沒有其他的打算。她這樣平平靜靜過日子有什麽不好?把嘉波莉攥在手裏,等有朝一日如願以償了再獻出來有什麽不好?反正他有錢留下,她的日子肯定是過得滿舒服的。後來她聽說他逃了出來,就來到美國,想法去找他。她雇了偵探打探到他在這兒,就到他這兒來了。他是願意跟她結婚的。她的願望都滿足了。她為什麽不平平靜靜過她的日子?她不是個愛惹是生非的人——不是那種沒事也要鬧點事兒的人。她就希望自己的所願能夠滿足,為此她可以不惜使出一切手段。你只要看她滿腔痛恨在外甥女面前不露一點形跡,隱忍了那麽多年,那樣耐得住性子,就可以知道了。再說她的願望也不算十分過分。實在想不出她有什麽理由要精神錯亂,弄得叫人看不懂。她其實是跟動物一樣簡單的,跟動物一樣根本不知道是非,遭到了挫折就不樂意,走投無路了就要泄憤傷人。”

菲茨斯蒂芬喝了口啤酒,問:

“這麽說你認為所謂戴恩家的禍祟根本沒什麽了不得的,不過是他們血統中有那麽一種原始的氣質而已?”

“連這也說不上,只能說是大發雷霆的女人的幾句氣話。”

“給你們這班家夥一說,這五光十色的人間世界也就都淡而無味了。”他噴出了一大口煙,在煙霧裊裊中嘆了口氣。“嘉波莉都給調弄成殺害她親媽媽的工具了,你還不信這種家族的禍祟是必有無疑的——至少在詩人的眼光中看來是必有無疑的?”

“即使她真是殺人工具,我也不信,何況我看說她是殺人工具,這話只怕還不大靠得住。顯然萊格特對此是毫不懷疑的。他在自白書裏寫了那麽多陳年老賬,目的就是為了要把女兒繼續掩護下去。可是說他在現場親眼見到女兒殺死媽媽,我們僅有的根據就是萊格特太太的口述。萊格特太太當著嘉波莉的面固然也說過嘉波莉從小就被灌輸了爸爸殺了媽媽的想法,不過那也正是為了要使我們相信媽媽確是女兒殺的。再說,要不是為了免得女兒自感有罪,他會心甘情願走到這一步,雖說不是沒有可能,那可能性總也不見得會很大吧。但是,這以後的事到底真相如何,就誰也吃不準了。萊格特太太想要得到他,也終於得到了他。那她為什麽還要殺了他呢?”

“你怎麽一下子就轉了那麽大的彎呢?”菲茨斯蒂芬埋怨了起來。“對這個問題你原先在實驗室裏不是已經提出了答案嗎?你怎麽又改變看法了呢?你說她殺死自己的丈夫,是因為他留下的信看起來很像是自殺前的自白,作為遺書完全可以混得過去,說她認為就憑這封信,只要丈夫一死,她的罪行就絕對不會暴露了。”

“在當時這麽說我覺得理由還是很充分的,”我說,“可是現在冷靜了下來,又有了更多對得上茬兒的根據,我覺得就不能這麽說了。她為了得到他,苦苦熬了多少年。在她的眼裏他肯定還是有些價值的。”

“可是她並不愛他,至少我們沒有理由可以認為她是愛他的。在她眼裏他並沒有那麽大的價值。在她眼裏他不過是打獵得來的一件戰利品,是死的也並不影響其價值——就好比獅子頭、豹子頭,不是要作了防腐處理,釘在墻上的嗎?”

“那她為什麽不肯讓厄普頓跟他碰頭呢?她為什麽要殺死魯珀特呢?她為什麽要替他背這個包袱,一直背到這個份上呢?危難臨頭的應該是他呀。假使他真的對她已經沒有什麽價值,那她何必還要代他去承當這份危難呢?她何必要冒著那麽大的風險,硬是不讓他知道舊瘡疤又捅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