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第2/3頁)

田中以一只腳彎向梯子的姿勢坐著。

比起地面,這裏離夜空更近,此時我只有這個想法。

由於此時是夜晚,海拔比這裏高的山丘看上去只是一團暗影。我感覺自己浮在空中。我們浮在夜空中。我們要好好享受夜晚——我似乎能聽見日比野的聲音。

“優午全都知道。”我說。雖然我想要安靜地享受這景色與夜晚,但是不可能。

“原來如此。”田中說,他的語氣堅定,吐字清楚,“你知道多少了?”

“是優午讓你那麽做的嗎?”

他與我一樣,眺望著遠方。仿佛稻草人就站在蒼茫大海的另一端。

“是的。優午請求我那麽做。真是不可思議。它說,殺掉它就像腳有殘疾的我保持不動一樣簡單。”

田中理所當然地拒絕了稻草人的請求,田中說他絕對做不到。

“但是優午非常固執。‘請聽聽我的請求。’它說過好多次。那語氣甚至像在哭泣。”

“如果一定會被人拔出來,我希望那個人是田中先生。”

讓田中接受請求的關鍵在於優午的這句話。

“它都這樣求我了,我也只能照做。”田中自嘲一般地說。

“優午一定是無法忍耐,所以想要死。”

“你能理解嗎?”

“我考慮過。而且優午那時的語氣裏充滿期待。”

稻草人拒絕對人們講未來的事。它說“未來的事說出來就沒意思了”,但它心中一定十分苦悶。

“它一定覺得很煩吧。”田中說,“這一百多年來,優午一直處於這種狀態。”

肯定是這樣的。一有殺人事件發生,大家就會跑來問它兇手是誰;有人不知去向,人們就會來問那人去哪兒了。可以預見未來的稻草人在被大家珍視、依賴的同時,也以相同的程度遭到人們的譴責吧。

“曾根川一死,大家又會去問它‘兇手是誰’,‘把島外來的貴賓殺了的人究竟是誰’吧。”

“對於這種問題,優午受不了了。”因為它不是神,只是一個普通的稻草人,因此它選擇了死亡。

我再一次在腦中提出那個已問過無數遍的問題。

優午知不知道自己會死?這是個簡單的問題。

答案是“知道”。

它知道卻不告訴我們。是沒能告訴我們,還是不想告訴我們?

答案是“不想告訴我們”。

理由很簡單,因為它本來就打算去死。

“是我殺了優午。”田中說。

“是優午自己決定去死的。”沒人知道真相是哪個。兩者都是事實,由於角度不同,看到的事實也不同。正如我和田中現在所仰望的新月,換個角度看就是一條直線。

“曾根川是來打獵的,他帶著一把愚蠢的獵槍。”

“是來打旅鴿的吧?”我說。田中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明明已經滅絕了的鳥,卻不知為何出現在了這座島上。鳥來到了島上。

我想不到優午拼死保護的東西和理由竟然是這樣的。它是為了讓本應被人類殺害而滅絕的鳥繼續生存下去。

“優午曾經對我說,它剛剛開始站立在這座島上時,小鳥們悄悄地告訴它:‘在海對岸的國家,我們的同伴正被屠殺。’就是美國駁回《旅鴿保護條例》的時候。優午聽鳥說,有幾十億、幾百億只旅鴿正在被殺害,它為此坐立難安。”田中說。

我默默地聽他講述。

“然後那件事發生了。”他的聲音很平靜,“帕托斯基大屠殺。”

我們的同類犯下的罪。耳畔又響起這句話,像之前聽到時那樣。

“而優午除了悲傷,什麽都做不到。”

那時它也許就對人類喪失了希望。

“一九一四年,最後一只旅鴿馬莎死在動物園,這件事也是小鳥告訴優午的。優午說,當時湧上他心頭的情感與其說是悲傷,不如說是憤怒。溫和的優午恐怕只在那時感受到了憤怒。我們成功地讓稻草人發怒了。”田中說的最後一句話像一種諷刺。

“但那不是最後一只旅鴿。”

“幾個星期前,我發現了活著的旅鴿。”

“啊?”我驚叫道。

我竟然一邊聽田中講述一邊“嗯嗯”地應和。

我竟然會相信這種話?真是令人驚訝。

這世上有一座沒人知道的小島,而且就在日本;島上立著會說話的稻草人;幾十年前本應滅絕的旅鴿飛來了這裏。我要相信這種事嗎?

我問自己——喂,你是真心的嗎?

你——相——信——嗎?你毫不懷疑地相信著這宛如空穴來風一般的童話嗎?

你有職業,雖然因為無趣而被同事看不起,但你仍是一個優秀的系統工程師,竟然會聽信這種荒唐無稽的故事?

這種胡編亂造的幻想故事就不該有吧?毫無現實感啊!現實感在哪裏!

此時,你就待在平凡的、由無機物構成的平面上,這並不是一座不可思議的孤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