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精確度(第3/9頁)

她說她是在一家大型電機設備制造公司總部工作。

“一流企業呀,真厲害。”我努力表示出羨慕。

“但是,是處理投訴事件啊。”她皺起了眉頭,一張臉越發顯得不可愛了, “我被安排在投訴處理部門,那可是誰都不樂意幹的工作。”

“投訴處理?”

“就是接聽客人的電話。最初打進來都是另外的客服人員接的,但如果對方態度惡劣,就會把電話轉到我這裏來,我等於就是專門應付胡攪蠻纏的客人的。”

“那可真郁悶。”

“是啊。”她耷拉著肩,毫無生氣地點著頭, “真的很郁悶。全都是來發牢騷的,要麽破口大罵,要麽就嘮嘮叨叨嘲諷個不休或者幹脆威脅你,每天都要面對這樣的人,簡直要抓狂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幾乎要在心裏鼓掌了,於是若無其事地引誘道: “每―天都過得很痛苦?”

“不,”她搖頭, “是每一天都過得痛苦不堪。”

“有那麽痛苦?”

“別看我現在這樣,其實我接電話的時候都是用非常明快的聲音跟客人交流的,因為覺得是虧欠了人家的。可老是被責罵,情緒變得很低落。”

她的聲音,就如同渾濁泥沼上的氣泡破裂聲,又輕又陰郁,盡管她告訴我說她在講電話的時候會發出明快的聲音,可我一時真的是想象不出來那會是什麽樣子。

“最近還有一個特別奇怪的客人找上門來。”

“哦?”

“竟然特地指名讓我接電話,對我發牢騷!”

“指名?”

“嗯,投訴處理部門共有五個女職工,電話一般是隨機轉的,但那個人卻指名道姓要我接聽。”

“真是過分。”這種有跟蹤狂傾向的投訴者真是沒品。

“實在是太過分了。”她垂下了腦袋,翻起呆滯的雙眼望著我,無力地擠出一絲微笑, “還不如死掉算了。”

我幾乎是要脫口而出了: “你的願望會實現的。”

4

“那你除了工作以外有什麽娛樂嗎?比如放假的時候做點什麽?”我問她,其實並不是真心想知道。工作就是工作。

“放假的時候?”她一臉的鄙視,好像在說她從沒聽到過這麽愚蠢的問題, “什麽都不做,就做做家務。然後嘛,就是扔扔硬幣。”

她有點醉了,說話開始含混,眼皮也耷拉了下來。

“扔硬幣?”

“就是想‘如果是正面就表示能獲得幸福’,然後扔10圓的硬幣。很簡單的一種占蔔。”她似乎已經從自嘲邁向了豁然領悟的境界, “但是基本上扔出來的結果都是反面。然後我就想著‘如果是反面就獲得幸福’,再扔……”

“然後結果就變正面了?”

“嗯。”

“你想太多了吧。”

“連百分之五十的勝率都不來眷顧,還怎麽有力氣活下去呢?”她咕嘟咕嘟喝光了啤酒, “我這種人,有沒有都沒什麽分別,就算死了也沒人在意。”

“你死了會有很多人難過的。”我敷衍著。

“有一個人是會的。”她的身體搖搖晃晃起來, “就是那個老點名找我發牢騷的老頭。”然後她露出牙齒大聲笑了起來, “我是真的不想活了,活著也沒好事。”

我們所負責的對象經常會在沒有受到暗示的情況下跟我們討論“死亡的話題”。對於死亡,有人恐懼,有人憧憬,也有人表現出了如指掌的樣子,但有一點是共通的,那就是當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向我訴說的時候,臉上的神情總是如同藏身在茂密的灌木叢中窺視著更深處的黑暗一般。

據說這是因為人類會在潛意識裏察覺到我們的真面目。培訓的時候學過: “死神要帶給人類死亡預感。”

實際上,自古就有人類能隱約察覺到我們的真面目:有人會因為“感到發冷”而不安;有人會寫下對於死亡的明確預感: “我感覺我近期內就要死了”;也經常有人能敏銳地察覺到我們的存在,在告訴對方時卻自稱是占蔔的結果。

“最好不要總是把想死啊這種話掛在嘴邊。”我有口沒心地說著。

“每一天都要接那種投訴電話,個人生活裏也沒什麽讓人高興的事,我還有什麽理由活著?我想投訴自己的人生。”她繼續沒什麽心眼地抱怨著。

活著本來就沒什麽意思--我忍著沒說。

“壽命啊,命運啊,這種東西真的存在嗎?”看來她的體質不怎麽能承受酒精,那張長著單眼皮的陰沉沉的臉,愈發顯得陰郁了。

根據情報部的數據顯示,她基本上沒跟男性這麽面對面地吃過飯,所以大概是因為興奮跟緊張,她喝酒的速度快了很多。

隔壁桌有一對看上去關系很親密的男女正在用餐。女的一邊摸著肚子一邊擺出一副為難的嬌媚模樣說: “好飽呀,我吃不下了。”她對面的男子立刻表示: “沒關系,我來幫你吃”。於是那女子很開心地道謝: “你真好,謝謝。”我無法理解,把吃的分給對面的家夥有什麽好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