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

1

即使無法愛人,也能愛人偶。人是浮世幻影,人偶才是永恒的生物。這奇特的想法,很久以前就盤踞在我的幻想世界裏。這是與我這個猶如幻想生物貘[57]一般、凈靠食夢而活的落伍之人再匹配不過的憧憬吧。

這或許是逃避,也不能否認沒有輕微的戀屍癖、戀人偶癖的成分存在,但我覺得本質上還有更不同的東西。

埴輪[58]到底扮演著什麽樣的角色?眾多美麗的佛像自古以來就吸引了無數的目光,凡俗的喜愛升華成亙古不變的信仰。略一思索,人偶所具備的深不可測的魔力有多麽讓人震撼便不言自明了。

我喜歡去古老的寺院參拜,在古怪的或是美麗的佛像群間流連。立於佛像之中的我,是多麽空虛、渺小的存在啊!那些佛像或許不是生物,但比起人類,我覺得它們要真實太多了。

我對人偶並沒有特別的記憶,幼時也沒怎麽玩過。我第一次對人偶發生興趣,是因為一個草雙紙上的詭異故事,但我忘了是母親還是祖母告訴我的。

一諸侯育有一位公主,每晚都從她的寢室裏傳出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奶娘無意間聽到一次,心生疑念,便站在紙門外偷聽,說話的人不知門外有人,兀自喃喃細語不止。

聲音是年輕男子的嗓音,呢喃的是甜言蜜語。不,不光如此,聽起來兩人似乎正同衾共枕。

奶娘隔天將這件事稟告上去,父母震驚不已,“那位矜持嬌羞的公主怎麽會……”雖然不知道男方的底細,但竟敢大膽私會公主,今晚一定要給他個教訓——父親手提大刀,算準了時機,潛入公主的寢室。側耳一聽,房裏果真傳出男女互訴衷腸的甜蜜呢喃。父親冷不防拉開紙門,闖將進去……萬萬想不到,睡在公主枕邊談情說愛的居然不是活人,而是一襲嬌艷紫色長袖和服的青年人偶,公主平日裏一直珍藏在身。人偶說的話,應該是公主自己配上的。最後,說故事的人還告訴我:“可是啊,古老的人偶有時候是會生出靈魂的。”

這個恐怖又淒美的故事是我在六七歲的時候聽到的,後來一直縈繞在我心頭,至今仍忘不了。過去我曾寫過一篇叫做《非人之戀》的小說,就是將幼時夢境文字化的結果。

話題扯遠了。最近發生了一件令我欣喜非常真實的人偶故事。截至目前,這也是最後一個讓我對人偶心動的事。

2

當時,還有報章雜志報道了這件事,在此不贅述詳情。昭和四年年底,一位姓大井的人在蒲田的舊貨店買到了一尊等身大的女性人偶,聽店家講還頗有些年頭了。回家打開箱子一看,那個栩栩如生的美女人偶竟然朝他嫣然一笑,把大井嚇瘋了。

家人十分害怕,連箱子帶人偶一起扔進荒川,然而河水明明流動著,裝著人偶的箱子卻硬是停在原處,不隨水流遠去。三番兩次的異象把大井的妻子嚇得魂飛魄散,無奈之下只得撿回箱子,供奉到附近一座叫地藏院的寺院去。

箱蓋上寫著“小式部”三個字,應該是人偶的名字,筆跡典雅優美。在尋找人偶原物主的過程中,發現三十年前這屬於熊本某士族[59]。據說男子與人偶,一人一偶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附近的人曾見過男子親手為人偶梳理頭發,編出各種發型。

於是,我更進一步調查人偶的來歷。原來在文化時期[60],吉原的橋本樓有名叫小式部太夫的妓女。同時得到三位武家公子的愛慕,為了對三人盡情義,她委托人偶師雕了三尊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偶,分別贈送給三位武家公子。不可思議的是,從制作人偶開始,小式部本人的身體便日漸衰弱,在最後一尊人偶完成的同時,她也隨之香消玉殞了。

讀到這裏,我立刻想起愛倫·坡的《橢圓的畫像》(The Oval Portrait),這讓我深刻體會到事實與小說之間是有一種神秘的巧合的,這個故事的主人公顯然有戀人偶癖。不過,每一想到那名熊本的武士在孤獨的住居中為唯一的伴侶人偶梳頭發的景象,心下便釋然了,心下似能與那名武士產生共鳴。

《今昔妖談集》這本書中也有非常類似的故事。

“時不可考,京城大阪之諸在職沉溺遊樂,大阪竹田山本等工藝師傅,巧制肖人之女人偶(中略),設發條機關,曳手足,活動自如,無異活人。”有個叫菅谷的武士模仿江戶的娼妓“白梅”制作人偶。一天晚上,他與人偶耳鬢廝磨之際,問道:“白梅呵,卿愛我否?”結果人偶張動嘴巴答道:“白梅愛君。”

菅谷大驚,認為是狐狸精作怪,便抓起枕邊的短刀將“白梅”人偶一刀砍斷。

這事發生在京都,但恰好就在同一時刻,江戶吉原的真白梅卻遭到生客斬殺慘死(那客人是頭一次光顧,根本沒有殺人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