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晨禱(第4/5頁)

“親愛的阿德索,”威廉說道,“我覺得那並不是什麽鬼魂,不管怎麽說,他是在背誦為傳道者編寫的某本書上的話,我曾經讀到過。這些僧侶也許這類書讀得太多了,當他們情緒激動的時候,腦海裏就會浮現出他們在書本上讀到過的幻象。我不知道阿德爾摩是不是真的說過那些話,或貝倫加由於需要,就聽到了這些他想聽的話。這件事證實了我的一系列推測。比如說:阿德爾摩是自殺。貝倫加的故事又告訴我們,阿德爾摩死前曾忐忑不安地在墓地裏走過,內心為自己的某些過失而悔恨。他認為自己犯下了罪,因而惴栗不安,原因是有人恐嚇過他,也許對他描述了一些地獄裏令人恐怖的情景,以致他那麽熟練那麽繪聲繪色地又對貝倫加轉述了一遍。他去墓地走,是因為他剛從唱詩堂出來,而在唱詩堂裏他曾向某個令他恐懼和令他感到愧疚的人告解(或懺悔)了。從貝倫加所說的話裏,我們得知,阿德爾摩當時是從墓地朝與宿舍相反的方向,也就是朝樓堡走去。但也(可能)是朝牲口棚後面的院墻走去,就是我推測他縱身跳下懸崖的地方。他是在暴風雪來臨之前跳下去的,死在了圍墻外的山崖下,後來山體滑坡把屍體推移到了北角樓和東角樓之間。”

“可是那炙熱的汗滴又怎麽解釋呢?”

“這是貝倫加一再聽到的故事裏說的,也或許是阿德爾摩在極度惶恐和悔恨的狀態下想象出來的。因為在他悔恨之前,貝倫加也感到悔恨,這你聽到了。如果阿德爾摩的確是剛從唱詩堂出來,他可能拿著一支蠟燭,那麽掉在他朋友手心上的就是熔化了的一滴熱蠟油。不過貝倫加之所以覺得那滴蠟油特別燙手,是因為阿德爾摩口口聲聲稱他為自己的導師。這就意味著阿德爾摩是在責備他教唆自己做了追悔莫及的醜事,以致為此他絕望得想去死。貝倫加心知肚明,現在他也感到痛苦,他知道是自己慫恿阿德爾摩做了不該做的事而把他推向了一條不歸路。我可憐的阿德索,在我們聽了關於藏書館館長助理的講述之後,事情就不難想象了。”

“我相信我已經明白他們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麽,”我為自己洞察力的欠缺而感到羞愧,說道,“但我們不都是相信一個仁慈的上帝嗎?您說說,阿德爾摩很可能是向別人告解過,可是他為什麽要竭力用一種更為嚴重,或者至少是同樣嚴重的罪過來懲罰他第一次的罪過呢?”

“因為有人對他說了一些使他絕望的話。我說過,如今某些為布道者所用的書本裏有些篇章,肯定警示了令阿德爾摩害怕的一些話,而阿德爾摩又以同樣的話嚇住了貝倫加。為了激起大眾的憐憫心和恐懼心理(以虔誠熾熱的心遵循神和人的法規),從來沒有人像如今的布道者們那樣,用一些令人恐怖、震撼、毛骨悚然的語言教誨民眾;從來沒有像如今這樣,在自我鞭笞苦修的人中間,聽到的神聖贊歌盡是宣揚基督和童貞聖母磨難的;從來沒有像如今這樣,通過對地獄裏要承受磨難的描述來激勵常人的信仰。”

“也許那是悔罪的需要。”

“阿德索,在當今這樣一個時代,無論是傳道士、主教還是我們屬靈派的兄弟們,都不再有創導一種真正告解的能力了,可我現在卻聽到用那樣的方法召喚人們去悔罪,這在以往是從來沒有過的。”

“可是第三次革新的年代,天使般的教皇,佩魯賈方濟各修士大會……”我茫然地說道。

“這是懷舊。悔罪的大時代已經結束了,所以,即便是普通的修士會也可以談論悔罪。一兩百年之前,曾有過一股革新的風潮。當時誰要是談論悔罪,無論是聖人還是異教徒,都會被活活燒死。可如今人人都談論悔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連教皇也談及悔罪。如果是教廷和宮廷談論什麽人類的革新,你可別相信。”

“不過多裏奇諾修士,”我出於好奇想更多地知道其人,因為我頭一天多次聽人談到過他,所以我鬥膽這麽說。

“他死了,他死得苦,活得也苦,因為他來得也太晚了。而你對他又知道些什麽呢?”

“什麽也不知道,所以我才問您……”

“我永遠不想再談論他。我倒是跟一些所謂的使徒有過接觸,我貼近他們觀察過。那是一個傷心的故事,恐怕你聽了會感到不安。反正我聽後心裏很不是滋味,而且由於我本人沒有能力加以判斷,這會使你更加困惑。那是一個男子的故事,他實踐了很多聖人在布道中所說的事情,做出了一些不理智的事。有時候我實在弄不明白究竟是誰的過錯,我好像是給某種縈繞在兩個敵對陣營的家族氣氛搞糊塗了。一邊是布道的聖人們,他們勸誡人們悔罪,一邊是悔罪者,他們往往拿別人做代價實施悔罪……剛才我說的是別的。不,或許我始終是在說這個:悔罪的時代已經結束,對於悔罪者來說,需要悔罪就得去死。那些把發瘋了的悔罪者殺死的人,是以死亡償還死亡。為了擊敗產生死亡的真正的悔罪,他們用一種想象的悔罪來代替精神上的悔罪,從而引出超自然的痛苦和血腥的幻象,並把那些幻象稱作真正悔罪的‘鏡子’。在常人的想象中,有時甚至是在博學者的想象中,那是一面呈現出在地獄裏經受磨難的鏡子。為了使得——人們這麽說——沒有人敢犯罪。這是期望通過恐懼來抑制犯罪心理,相信懼怕可以替代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