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火 六

翌夜,百介接獲㭴村去向不明的通報。

當時百介正在為返回江戶打點行囊。面見了㭴村,又見到了小右衛門,百介終於下定了決心。既然一切均已無法回頭,自己也幫不上任何忙了。今後唯有繼續聽人差遣撰寫戲作,竭盡所能地謙恭度日。

目送小右衛門離去後,百介返回客棧,隔窗眺望折口嶽。當他望見山上燃起的天狗禦燈——老人火時,一切就都想通了。小右衛門選擇了黑暗的那一頭,不,他僅能活在那一頭,反之,自己則活在這一頭。這意味著……

百介對自己該身處何處終於有了自覺,也下了決心在自己該置身的地方好好活下去。過了一晚,百介的心境變得神清氣爽。百介花了一整天遊遍北林領內,接著又優哉遊哉地泡了溫泉,準備翌日一早便踏上歸途。既然下了決心,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自己江戶的小窩。

木島就在這時突然造訪,神情一片慌張。根據木島所言,百介離去後,㭴村的心情突然大為好轉。據說他打開了原本緊閉的拉門,神情也變得豁然開朗。晚飯時還罕見地表示要飲點酒,令木島至為驚訝。據說㭴村一直晚酌到深夜,其間木島一直在主屋內監視著小屋的動靜。子時過後兩刻鐘,小屋方才熄燈。

“原本以為大人晚酌直至深夜,翌朝會醒得遲些,故在下也較平日晚點起身。小廝與女仆一早便開始幹活,卻無人發現情況有異。”

“如此說來,㭴村大人是在今早失蹤的?”

“這在下也不清楚。”木島臉色鐵青地緊抿著嘴唇,“在下送早飯過去時,感覺不到大人已經起身,僅將飯菜置於門前便告退,並未確認屋內狀況,萬萬料想不到大人或許已不在屋內。直到午時過後仍不見大人起身,就前去探視。大人沒應門,這才發現小屋內已空無一人。在下須為此事負責。”

雖然這麽說,他或許認為倘若是百介的造訪打破了㭴村原有的生活均衡,或許能將責任推卸到百介身上。木島問道:“昨日,家老大人可有任何異狀?”

“這——”百介完全不知該如何回答。

“是否曾略顯頹喪消沉?”

“倒是沒有。大人的神態與木島大爺形容的沒有兩樣。”

“在下形容的……”

“大人坦承自己明白一己所見純屬幻覺。”

“是嗎……”

除此之外,百介完全答不上一句話。聞言,木島沉思了半晌,旋即致謝告退。大批小廝在客棧門外等候,想必接下來將於城內挨家挨戶地展開搜索吧。

究竟上哪兒去了?繼續整理行囊的百介納悶道。這也是無可奈何,㭴村曾這麽說過。總有些無可奈何的時候,小右衛門也曾這麽說過。

小右衛門。天狗禦燈。老人火。百介望向拉門外的折口嶽。除了較昏暗的天際和更為漆黑的山影,幾乎什麽也瞧不見。今夜的火尚未燃起。究竟是為了什麽?這也是無可奈何?總有些無可奈何的時候?

原來如此。終於明白了。原來是這個意思。

百介倉皇拋下整理妥當的行囊,飛也似的跑下階梯,也沒借個燈籠便匆匆出了客棧。㭴村大人他,就在夜泣巖屋上。原來㭴村是應了小右衛門的呼喚。那片火就是為了吸引㭴村而起的。昨夜拉開拉門晚酌的㭴村,必定瞧見了那片火。

天守閣坍塌後,從城下的任何一處都望得見位於折口嶽山腹的夜泣巖屋。北林彈正景亙,乳名虎之進。看到在自己眼前現身的前任藩主受供奉的地方燃起怪火,㭴村絕不可能毫無反應。看來這就是小右衛門打的算盤,而㭴村也果真依照他的計劃有所行動。想必小右衛門一切都清楚。對㭴村的一切,要比任何人都清楚。小右衛門與㭴村,可謂一陰一陽,互為表裏。因此,對於㭴村的苦惱與哀愁,小右衛門必定是感同身受。百介對此完全無法了解。不,該說是根本不該了解。

百介快步奔馳,越過了橋,穿過了大街。看來小右衛門在過去數年間,一直觀察著北林藩的一切。有了未能保護未婚妻之女阿楓公主的遺恨,如今其弟志郎丸繼任藩主,為避免重蹈覆轍,那家夥對此地的監視想必更加嚴密。因此,他也留意到自己還有個互為表裏的分身。

㭴村曾形容自己是個不懂得該安然引退的糟老頭,亦曾言自己已不再有任何用處。可見㭴村認為自己錯過了讓人生閉幕的適當時機。或許正是因此才導致其心神錯亂。小右衛門也表示,自己得做個了斷。此言指的不是與任何人一決勝負,而是單純地指自己得結束某件事。此事不僅徒勞消極,而且注定是個錯誤。亦即——

百介飛也似的奔馳著,越過了荒野,穿過了竹林,沿獸道跑向山上。朝著與當年完全相反的方向,奔向那塊魔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