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緣魔 六

當晚,夜色漆黑不見五指。雖然四下無風,倒也沒多少悶熱,只是依舊令人感到渾身一股難以言喻的不適。

百介感到夜色益形黑暗。一股讓人心神不寧的氣息不斷從背後襲來,一股令人難耐的炙熱也持續在肚子裏湧現,一切都讓他坐立難安,但他仍耐著性子強忍著。

四下靜得出奇。

榮吉依照又市指示趕往白菊寶殿的候客房,巨細靡遺地向父親亨右衛門稟報了白菊的生平。但亨右衛門依舊不為所動。聽到白菊早已亡故,他也是既不驚訝亦不否定,也沒顯露一絲憤怒或傷悲,只是似乎接受這事實般說了一句:是嗎。

因此榮吉向百介表示,白菊實為彼岸亡者,父親或許早已知情。

難道他早已知悉白菊乃他界亡魂?明知如此,卻依然動情?

若是如此,百介認為此事果然不可為。若模糊了生死界線,人豈不是將失去應有的立足點而仿徨不已?仔細想想,這界線還真是極其曖昧,但百介認為正因其曖昧,才非得劃界分明不可。

金城屋動員了全體夥計,準備對付那妖魔。救火鉤、盛了水的水桶和洗衣盆等都已悉數備妥。這一切當然都是為了防範那妖魔即將帶來的災厄——火災而準備的。金城屋是個大商家,為數眾多的夥計悉數穿上印有帶圈“金”字的棉外衣,沿著圍墻一字排開的光景,看起來確實壯觀。與其說是準備滅火,倒更像是重兵警戒。

不過仔細想想,這規模浩大的場面不都是依照禦行又市的建議張羅的?雖不至於能讓每個夥計都相信有妖魔將至,但大夥兒畢竟還是照他的話準備了這個排場。可見這詐術師這回將他的舌燦蓮花施展得多麽淋漓盡致。

百介本人亦是半信半疑。又市口才雖巧,但也不至於胡謅瞎說。雖然事實出自其口,或許已經過一番蓄意拼湊,但在他光怪陸離的陳述中,必定還是隱藏著幾分真相。這是百介與又市往來至今,所體認到的心得。因此,百介開始思索起來。

白菊早已不在人世應為事實,但有另一女冒用其名制造紛擾亦是事實。一個亡命幽魂竟能與富商巨賈相戀成婚、與歡場女子發生爭執遭地痞流氓拘捕,還在花街柳巷拉客,這一切聽來都是那麽不可能。

(其中必定有騙子在作祟。)

絕對錯不了。那麽,這個人物,或許該說這號妖魔,今夜必將現身。這個大場面究竟是為了什麽而準備的?又市絕不會做任何無意義的舉動。

百介朝庭園望去。只見禦行又市的雪白身影,在早已為一片黑暗籠罩的庭園中清晰浮現。

(究竟會發生什麽樣的事?)

百介咽下了一口唾液。

百介身旁坐著平八和榮吉。背後則站著店內所有掌櫃夥計,全都眼也不眨地定睛凝視白菊寶殿屹立在黑暗夜空中的漆黑威容。寶殿裏頭僅有亨右衛門一人。如今,這棟建築物已為符咒與眾多夥計重重包圍,若來者還能闖入,就證明她絕對不是人,而是個妖魔。

雖然來了這麽多人,四下卻靜得出奇。因為大家全都屏住了氣息,唯一能聽見的,只有衣物偶爾在榻榻米上磨蹭的聲響。

一顆流星飛過。

“來了。”又市簡短地說道。

百介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暗夜中,宛如一座小山的碩大屋頂已然化為一團連建材是檜木皮都看不出來的黑影。上頭竟然站著一個人。

“那、那是……”

一個女人。穿著一身松垮白衣的女人。

“白、白菊!”

似乎還聽得到她的笑聲。雖然理應是聽不到才對。距離實在是太遙遠了。

百介向前探出身,出了屋走向庭園。榮吉、平八,以及掌櫃夥計們也一個接著一個走到了屋外的庭園中。

一道怪異的磷光籠罩著那個女人。她絕不是人類。看起來太不對勁了。那絕不是血肉之軀。

確認後,百介仿佛被澆了一桶冷水似的,頓時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其他人也是個個一臉驚懼。

只見那女人的輪廓開始益顯清晰。仿佛由哪兒射來的一道光映照著似的,她那張異常蒼白的臉從黑暗中清晰浮現。接著,臉頰上突然泛起了幾許紅光。

難道是個活人?不對,那紅光是——

“那是火。”又市說道,“寶殿起火了。”

一股騷動宛如漣漪般在一行人之間擴散了開來。同時還傳來陣陣爆裂聲。

“火、失火了!”

原來那女人的臉頰是被通紅的烈焰染紅的。白菊寶殿已經從屋內開始燒起來了。從天花板躥出的火舌映照在那妖魔蒼白的臉頰上,將屋頂燒成了一片焦黑。“哇——”人群中傳出陣陣聽不出是嘆息還是哀號的呼喊。轉眼間,那妖魔也被團團烈焰吞噬。猛烈的大火朝黑暗的夜空中吐出陣陣濃煙,妖魔的軀體也在燃燒。雖然已為烈火包覆,但她竟絲毫不為所動,仿佛只是將火焰當成衣裳披在身上般俯視著百介一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