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蓮寺 三

剛要上中學的一段期間,我開始懷疑在我記憶的景象裏,母親所砍殺的,是不是父親呢?如果光根據我的記億裏的感受,我無法辨別事情的孰先孰後,不過我倒覺得,母親砍殺一個男子的畫面,和廟焚燒的畫面,在時間上很接近,像是接連發生的。而從母親的樣子,我覺得她似乎並沒有去坐過牢。

這麽一來,母親行兇的現場,該只有一個少不更事的我是目擊證人了。那麽母親的罪行,豈不是還沒有被發覺嗎?換一種說法,母親不就是完成了現今所謂的r完全犯罪」嗎?是不是母親把父親刺殺了,然後為了湮滅證據,在正殿放了一把火,使父親的死成為葬身火窟?

有時,我瞧著母親握住小朋友的手敎他們寫字,或者坐在廊子上搖著團扇,看著尾後院子裏漸漸降落到草叢上的夕闇,還有洗澡後懶懶地撫摩著泛紅的脖頸I看著母親那安詳的臉,忽然地會有疑雲湧起,禁不住地悚然而驚。不管母親裝著如何平靜的臉,終究是隱藏著過去的一椿罪行的女人的臉。母親殺死了父親,這是可怕的想象,可是我不能斷定絕無此事。

但是,不久發生了一件小事,把我的疑惑打清了。

進了中學那一年夏季,我從學校回來,看到一個女人坐在廊沿上吸著香煙。華麗的衣服有些地方破了,油膩的頭發胡亂地束成一把,年紀大約有四十了吧。

「你就是阿末姐的兒子嗎?」

女人把微暴的圓眼瞪在我身上這麽問。我點點頭,她便又說:

「我要在這裏等她回來。」

好像是感冒吧,喉嚨纏著繃帶,嗓音沙啞。母親好像是出去了 。

我上去放了書包,在房裏一角坐下來。那人又老實不客氣地打量了我一會兒,突然開口 。

「你媽媽是兇手,你知道不?」

接著又說:

「她殺了我的老公。跟我老公幹了好事,末了把人給殺死了。記得不?不是說,你從頭到尾都看到的嗎?村子裏的人都說,你身上濺了好多血。那是我老公的血啰。」

女人說著這麽可怕的話,另一面若無其事地伸過一只手,抓了抓裸露出來的腳。當女人正要開口再說話時,母親回來了。把晚餐所需的東西裝在購物袋裏,站在門後,看到那個女人,面色突變,卻也沒說什麽就上去,這才面向那女人落座。

「請問有什麽事?」

母親凜然正色地說。

女人微微扭歪了嘴,輕笑著說:

「妳呀,可真會躲,不過總算讓我逮著了。妳可以瞞過警察,我嘛,可沒那麽好騙。我問妳,是不是怕我,才帶著這孩子東躱西藏的?」

「我為什麽躱?我才沒有必要躱。」

「哎唱,殺了我的老公,還說這種話。」

「那不是我的過錯。警察早已調查清楚,證實過了。那種場合,只好那個樣子。」

「說得好聽!」

女的倏地起身,嗓門也大起來了 。母親微白著臉向我說:

「史朗,你到外頭去玩。」

當母親取出荷包想掏幾個小錢時,女人好像更加地被激怒了。把拖鞋一甩,沖到榻榻米上,

頓抖著身子說:

「就讓這孩子也聽聽好了。不,問了他,不就可以真相大白了嗎?他可是從頭看到尾的證人呢。」

「這孩子什麽也沒有看到。」

女人就像要摸過來似的,母親抱住我,避到紙門邊重新坐好。

「而且這孩子還那麽小。」

「看到的,全看到的。不是說警察來到廟的時候,這孩子渾身是血嗎?這就是啦,他看到了一切。母親把男人拉進棉被裏,樂夠了,然後把人家——就是我的老公呢,幹掉啦。」

女人吼叫般地數說著,可是母親沒讓對方說完,恍若從水裏無聲地浮上來般地,靜靜地起身。那手裏已經握著一把剪刀。

「請妳回去。」

就像回應母親靜靜的嗓音般,剪刀閃露出一道冷光,切過了夕闇。

「請回去,也請不要再來。」

女人似乎沒有料到母親這一著,給震懾住了,立刻收斂了方才的氣勢,不過也還在嘴裏嘮叨了一陣,這才冷笑幾聲,用力地關上玻璃門急步離去。

女人粗魯的木屐聲在巷子裏消失後,剛才還站得比手中的剪刀更尖銳的母親,無力地在榻榻米上癱下去,並把我緊緊地抱進懷裏。好像就在這時候,剪刀口劃過了母親的手指頭,從食指滲下一滴鮮紅的血,淌在我的眉毛上。母親的眼光好像投到遠方去了,靜靜地思索了 一會兒,這才伸出那根食指,恰似用指頭來描畫墨水一樣的描摩血漬,自語般反反復覆地說:

「這樣也好,史朗,這樣也好。」

這小小指頭的動作,我也有個記憶。我就坐在散落著一堆胭脂、白粉、眉墨一類東西的中間,母親正在用粘粘的什麽東西塗在我的臉上。化妝——母親是在我這男子的臉上化妝嗎?母親的眼睛挨得好近,它們蘊含著一抹緊迫的光,定定地凝注在我的面龐上。我仿佛記得不只是一次,而是有過好多次同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