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蓮寺 一(第2/2頁)

就這樣,母親下嫁給當時三十歲還未婚的父親。

據稱這椿婚事,信徒之間有人表示過反對。想來,有關母親的奇異傳聞也傳到鄰村的吧。自從前任住持,也就是我的祖父過世後將近五年間,信徒們支持年輕的父親智周,守護著廟過來的,他們認定對方盡管是大地主的千金,既然有那種可怕的傳聞,這樣的女人如果讓她來廟裏,豈不汙辱了聖堂嗎?

雖然廟裏的實權都被這些信徒們握著,父親平時對他們幾乎擡不起頭來,可是他想必是太喜歡母親出眾的容貌吧,居然頑強地堅持了自己的意思,把母親娶進清蓮寺。

兩年後我誕生,其後又五年,這總共七年間,父親與母親的婚姻生活究竟如何,我是無法想象的。母親確實告訴過我種種有關父親的事。好比父親是靜穆的人啦,嗓音雖然有點濁,但念起經來倒很清亮啦,喜歡俳畫(譯注:日式文人畫,多題「徘句」,故名。),所以常常一個人待在廊子上畫水墨畫啦,常常炫耀地說,屋裏張掛的一幅親鷲上人畫像,是非常値錢的畫啦,還有潔癖,好比輪燈、燭台等對象,母親擦過後,他一定要再擦一次,以及雖然那麽溫和,但酒品不太好,偶爾喝了幾杯,便紅著臉大發脾氣等等。可是父親對母親如何,兩人之間發生過什麽事,她絕口不肯提。究竟是因為那些事都不能向小孩說的呢?或者母親知道我和她必需離開故鄉,因而不願意再想起過去的事,都不得而知。

我覺得,母親和父親的寡默不同。她是麽女,生就的一張叫人親近的笑臉,因而很能贏得信徒眾太太們的好感。加上她又還沒到三十歲,對村人們照顧得很周到,普受尊敬,不過一部份較保守的信徒,不免在背後蜚短流長地說:「那女人有魔性,遲早一定會給清蓮寺帶來災禍的。」

母親勤奮地在這樣的信徒家走動,有時還不惜下到田裏去幫忙莊稼,到頭來還是沒有能拂拭從小就跟住她不放的那些傳聞。

我五歲的時候,清蓮寺的正殿失火,父親智周也陷在火窟裏燒死。那個晚上,他喝醉了酒回來,身上的袈裟都沒有脫下就在正殿裏睡著,把一個燭架踢翻——這也是母親告訴我的。父親確實是因為自己不小心而死於非命,但是村人們卻把肇事的罪過歸在母親身上。「那女人身上還是有惡煞,就是這惡煞把廟也燒掉了。不只廟呢,下次連村子也會被燒光的。」有人這樣起哄,這麽一來,連對母親有好感的人們也開始白眼相加。母親再也忍不下去了,七七的法事做完便帶著還幼小的我,逃一般地離開故鄉到東京去了。

在這鎮上的火車站近傍的一條巷子裏,我和母親送走了十幾年歲月。就在火車頭的煙塵下,還有汽笛聲的喧噪裏,我們住在小巷裏的小房子,靠母親敎附近小孩學些揷花、習字、裁縫等,把我撫養起來。

大約是小學快要畢業的時候吧,我開始想知道鏤刻在幼小時候的記憶的漆闇裏,一個比漆闇更鮮明的黑影所構成場面的意義。為什麽文靜溫柔的母親,在記憶裏的那個場面上,成為一個披頭散發,像惡煞般地撲向一個男人的影子——從牽起小孩子們的手,那麽和藹地教他們插花的母親的臉,所無法想象的那副扭曲面相,又含著什麽樣的意義呢?還有,連拿剪花剪子都令人覺得不適合的母親那細嫩的手,在那幅畫裏怎麽又會那麽可怖地使勁撞起刀刃,向沒命地逃避的男人

影子砍過去呢?那男子又是誰?

然而,郞令少不更事,我還是曉得那是母親絕不許任何人碰觸的往事,就是我啟口問,也從不會說出來。面對母親時,我什麽也沒敢問,只是讓記億裏一個不大可能成為線索的場面,在腦子裏反芻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