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蓮寺 一

母親帶我離開那個小村子,是我五歲的時候。

時當大正十二年(1923年)。也不是直接搬到這個小鎭,而是先到京裏投靠一個親戚,

在東京住了將近兩年之後,再搬回距故鄉不遠的小鎭,這才開始了母子倆相依為命的生活。那時,我已是小學二年級生,因此當時的記憶,比以前踏實多了。

但是,暫住了兩年的東京,都只能記起片片斷斷的少數往事,何況那以前的村子裏的事,更仿佛是漆黑裏再加上一層夢境般,都成模糊一片了 。

我唯一能想起的村子裏的風景,也不曉得是哪個時候從哪個地方看到的,是一所寬闊的,一抹淡墨般的陰暗天所蓋下一片濕田的光景。暗暗淡淡的,好像潑了墨的水墨畫面裏,線條都模糊,好像沉在水底裏,究竟是因為下著雨呢,抑暮色罩下來了 ,或者記憶被歲月浸蝕了,都不太分明。不過也許是由於收獲期剛過吧,瘦薄的泥巴在這幅景色的底邊漾著細碎漣漪的田壇上,有一處林子活像一塊黑雲勝向無空湧起,而被那林木的樹梢擎起般地,幾幢屋瓦在那裏蜿蜒著,這些倒是清楚地烙印在腦膜上。

那屋頂好像聚集了日頭剛剛落下時的微光般,讓石瓦發著亮光,形成一個巨大的戰盔,就在它下面,敎一張莫名的生銹面孔隱藏在林木的陰影下。

那是這一帶人們的納骨堂——一所真宗小寺廟清蓮寺的本堂屋頂。

我就是這清蓮寺的住持鍵野智周的嫡長子。

關於父親智周,在我的記憶裏只是幼小時一個在身邊晃來晃去的男子,不過根據母親給我看過的照片來說,是個下巴尖細、雙頰下陷、肩毛奇薄的貧相男子。

這張照片是我誕生後不久拍的,母親穿著有紋章的禮服,抱著小小的我坐著,旁邊站著的是一身白色絹衣的父親,好像要掩飾疲軀般地聳著肩膀。這時,父親三十二歲,母親二是二。母親像個新婚太太般地頂著圓髻,和一本正經地瞪著前面的父親不同,微低著眼,像是茫然地看著榻榻米上的自己的影子。從這張照片也可以看出來,母親的肌膚白得幾乎不像農村出身,而那種「能劇」(譯注:日本傳統戲劇旳一種)裏的「近江女」面具般的死白,更令人感到似有一抹陰郁漾在臉上。

母親名叫阿末,是鄰村一家富農的三小姐,二十歲那年嫁給父親。她是德川時代以來的地主家麽女,容貌也出眾,這樣的之所以會嫁給貧窮小村的小寺廟裏,且從照相裏看來是個其貌不揚,無一可取的父親,是有原因的。

那是由於——當今之世,恐怕不會有人相信了,那是因為在鄰村,人們相信她命帶兇相。

根據母親告訴我的說法,從小她身邊就相繼發生過奇異的死亡事件。首先是母親誕生的晚上,她的祖母過世。這位老祖母臥病多時,因此還可以說是巧合,可是從這一晚算起,一連三個晚上,村子裏都有人死亡。其中之一還是強壯的年輕男子,沒來沒由地,忽然病倒了,人們都還沒來得及驚醒就靜悄悄地斷了氣。這人首先病倒的是在地主家,而且正和三天前誕生的嬰兒同一個時辰。這一來傳言滿天飛,並且還要證實傳言不虛似地,母親生後剛一年,祖父過世,第三年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外祖母阿緣——也死了。

這還不止呢。據雲母親四歲時,就在母親面前發生了一椿怎麽也沒法解釋的人命。

那時,幼小的母親正在春光下的田間小徑走著。

正當耕田時節,田裏有幾個村子裏的農人,讓雙腳埋沒在田泥裏做活。其中一個像男人般體格碩健的女人,轉過了曬黑的面孔,看到從小徑上走過的母親,突然伸直了下彎的腰身,直挺挺地在田裏站住了 。接著,手裏的鋤頭掉落,硬挺著身子,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小徑上小小的人影,然後邁起了大歩。女人就那樣走到田盡頭的一棵巨大的櫻木下,把腳踏進那兒的一口水塘裏。人都泡在水裏,還是沒有停步,中了邪一般地走向深處。當眾人目瞪口呆地趕到水塘邊時,一切都結束了。遲開的櫻花正在春日裏綻放著,漾著花影的水面上,留下幾道靜靜的波紋,女人再不回來了。

就在那以前,女人幹活幹得那麽有勁的。沒有任何自殺的動機,也沒有人能提出任何說明,於是村人們只好認為那是某種惡煞附了身,才會被誘進死亡裏。那麽惡煞是從哪裏來的呢?人們認為禍首正是從我母親那個小小的身體裏來的。

因了這緣故,所以母親雖然貴為地主千金,仍然受到村人們的白眼,家人也對她沒好聲氣。結果她二十歲那年,外祖父就說:

「如果這孩子真有魔性,那就給廟裏吧。當做是把一生奉獻給神,說不定可以贖贖前世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