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桔梗花 五(第2/3頁)

「有鐘聲呢!」

我不知她是獨語或者問我,因此緘默著。這時候不可能有鐘聲的,因為我進了六軒端的牌樓時,淩雲寺的鐘聲剛打了八點鐘。是鈴繪聽錯了什麽聲音嗎?也可能是我聽錯了鈴繪的話——這我聽到的,卻是在外頭街上,正在賣「籠中鳥」的梵娥鈴聲。

「好悲傷的歌。工廠裏,大家也都唱著這個。」

鈴繪說著點上了蠟燭。在一片微明裏裏,鈴繪不知在什麽時候取出了布偶,抱在胸前。

「我……跟這個布偶一樣。」

又是哺喃自語似的話。在工廠也好,在這家娼館也好,她都是不許有自己的意志的,就像那個布偶般。然而,鈴繪可不是完全的布偶。盡管身處鳥籠中,她還是希望能夠把真實告訴我。

「阿鈴,昨天早上,你從這窗口扔了花是不是?那是什麽意思?」

鈴繪還是默然,點燃了另一根煙火,起身走到窗邊。我也跟著走過去。

黝暗的巷子裏,有疏落的行人。當其中一個來到窗下時,鈴繪把手上的煙火扔下去。光的花朵晃了一下,拖下一條幻象般的線條,消失在闇夜的底下。

那人影站住,把頭擡起來。

「真有趣。每個人都一樣。」

鈴繪離開窗邊,並且在唇邊微微一笑。我不懂鈴繪想說些什麽。不過倒也感覺到,鈴繪說不定是用這種不著邊際的話語,來向我透露著她所不能說出來的線索。如今想來,她豈只是提供線索而已,根本就是在說著事情的真相,可是那個晚上,就像罩住四下的黑暗,一切都在黑漆一團裏,無法辨別其形狀。

那個晚上,鈴繪用某種行為,在一瞬間裏向我透露了真相的。

鈴繪把手移到蠟燭火上。我以為她冷,這樣地取暖。卻不料她突地把手伸到火焰裏。於是火焰將一根手指頭一分為二,打從兩處指縫冒上去。

我連忙把她的手抓開。兩人一起倒在榻榻米上。那灼燒的痛楚,使鈴繪的喉嚨痙攣了一下,

然後瘋人一般地讓空洞的眼光盯在火焰上。

「你幹什麽!」

鈴繪不耐煩似地拂開我的手,用袖子來摀住面孔,癱倒在榻榻米上。雖然聽不到聲音,但可能是在哭。而這以後不管我問什麽,她都不再回答了 。

可是,當我正想告辭離去時,鈴繪卻伸出手抓住已經起身的我的褲管,那力道根本不像是個小孩。我回過頭,她仍然側著臉。

「本來打算什麽也不說的,可是,我還是說出來吧!」

那言詞忽然變得正經了。那是正式向一位刑警談話的口吻。

我打算坐下來,好好聽。

「不,還是這樣好,把背朝過來。還要求求您,不管我說了什麽,請您什麽也別問,聽完就出去。您答應我嗎?」

我有點緊張起來,點點頭。鈴繪往常那種半開玩笑似的腔調,一變而為嚴肅的。

「答應嗎?」

「好的。」

我用力地點一下頭。

「那就告訴您。殺死了一錢松的,是阿謹哥。那天晚上,阿謹哥聽到阿昌姊房裏的交談。有了五百圓,便可以把我救出去了,他說。還有,過了一個月,便可以把錢送來,他這麽說著,就拿了我的腰帶出去了。前天晚上,阿謹哥來了我這裏。剛好火警鬧起來了……我便把阿謹哥給殺了。」

我幾乎要轉過頭。

「您答應的。我已經把真相說了。請您什麽也不用問,離開這個房間吧。」

我還是想轉過身子。

「不,不,您答應了的。在這樣的房間,這麽肮臟,這麽亂七八糟,這麽充滿謊話的房間裏,答應了的事,還是請您遵守。出去吧!」

那麽突然地,鈴繪說出了近乎怒責般的話。

我好像被響雷轟了一記,在那兒愣住了。鈴繪的告白,她那嘶叫般的話語,委實太過突然了。我一時無法回轉身,也無法向前邁開步子。

我把他殺了——光這麽說,案子依然裹在謎團當中。鈴繪那小巧玲瓏的身子,如何能夠殺死福村呢?還有,福村手中也握著一朵桔梗花,這又是什麽意思呢?

然而,對這時候的我來說,這一切都無關宏旨。我只知道,鈴繪的告白,是真實的喊叫。

我只是聽到嫌犯吐露了真相的一名警官而已。但是,卻也同時是一個想為拼命吐露真相的女孩實踐諾言的、滿心傷感的廿五歲靑年。

咱們逃吧——我拚命地想感覺出躲在背後的漆闇裏的鈴繪的臉,卻同時想出了這句話。這是怎麽個緣故呢?「姐姐,咱們逃吧」,是廿年前,在那落葉飛舞的土堤上的強風裏,我想向幸子嘶喊的話。想喊,卻沒喊出來。即使喊出來,幸子還是只能擺擺手吧!

咱們逃吧——也許,我不是想向鈴繪,而是向廿年前的幸子喊叫的吧。反正鈴繪也只能笑笑罷了。逃了又怎麽樣呢——這麽說著笑笑,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