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棺 二(第2/2頁)

九月快過完了 , 一天晚上,逛過花街,回程上大哥突地停住了腳步說:

「阿次,我要你去抱一個女人;…」

這一晚,大哥沒有給我零錢,想來好像就是為了這個吧!

也不等我回答,大哥就走向另一條路。月開始缺了,帶著秋的澄淸。我在泛白的夜路上踩著大哥的影子,默默的跟在後頭。

沿法印河上溯了好一段路,過了逆緣橋,在毗連的水手旅店對面有一倏迷宮般的小巷,接著

便是一幢長排屋。巷口有一盞街燈。大哥在那兒站住,把披在身上的外套掀下來,往我肩上一掛說:

「最裏邊的一家。不必說什麽,進去就是了。」被大哥一推,我就走向前。那一家的格子窗還有燈光。來到門口 ,回過頭一看,大哥被罩在燈影下,就像他慣常的模樣,把右手藏在袖口站在那裏。

輕輕地推開玻璃門,玄關口擱著一雙女用木屐。豎在一角的陽傘,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出在哪兒看過的。

闃無聲響,往裏頭窺望了一眼,是四叠半的小房間,矮幾上伏著一把女人頹發。好像睡著了,卻有聲音揚起來。:

「請上來吧!」

女人擡起了面孔。頭發蓬亂了,不過分明是十天前在牛奶店和番代談話的女人。我微微一驚,女人倒好像一點不覺意外,站起來就把電燈撚熄了。在微有月明的幽闇中,女人背過身子開始解開帶子,這才又想起來似的,把面孔轉過來說:

「你在發什麽呆嘛!穿著衣服,能幹什麽呢?」好像有幾分酒意,跟十天前判若兩人,嗓音裏還含著自棄的味道。

我光了身子,在房間一角的鋪蓋上坐下,女人卻踅過來,用她手上的繩帶纏住我的右手腕。

我聽任她擺布。女人縛好了我的手,把另一頭綁在柱子上,我的右手便不能動彈了。我想起了另一個女人告訴我的話:「那個人總是把二只手蔵在柚口裏頭……」我仿佛覺得自己被縛在法庭上受審,低下頭默然不響。

在牛奶店裏掠過我鼻尖的那奇異的香味,比女人的肌膚先觸到我的身子。在闇夜裏,這香味來得更濃烈,而且把我周身都染紅了。

「照老樣子就好……」

女人說著,像是幫助我那無法動彈的右手般地,自己抓住自己的一邊胸口 ,用另一手把我拉過去,同時倒臥下去。這小小的動作,使得在薄明裏微微泛白的女人香味,突然激起了洶湧波濤。那香味,比女人的柔肌更強烈地誘發了我。我好像要溶入那香味般地,讓自己滾熱的血流迸湧進女人裏頭。

——當我發現到女人自始至終都側開著臉的時候,事情都已經完畢了。

——那人要我側著面孔——另一個女人的聲音,又在我耳畔響起來。

「你什麽話也沒問……」

我穿好衣服,正想出去時,女人這麽說。豐腴的臉上,駐著一絲輕笑。我還是默然。

「是貫田要你什麽也不要問嗎?」

我搖了搖頭。

「是嗎?反正會明白的——你走吧,腳步輕些。」

我悄悄地推開玻璃門。忽然有一個人影,從巷口街燈下一閃就不見了。我知道那是大哥。

這是說,我在屋裏抱住女人的那半個鐘頭裏,他一直站在那兒默察著屋裏的動靜——這是為什麽呢?我如墜入五裏霧中。

我是模糊地了解到大哥與這女人,確實是由某種我還不知的陰暗紐帶互繋在一起,可是大哥為什麽要我去抱她,還有那女人又為什麽不讓我動右手,我都完全摸不著頭緒。就在那「淺茅原」抱過了鬼魔似地,我迷迷糊糊地回到染屋町的大哥家。

我回到家後沒多久,大哥也回來了。我連忙起身,正想把電燈扭亮的時候,大哥的嗓音傳過來了。

「不用啦!你背過身子去。」

我依言默然而立。大哥挨過來,把手擱在我肩頭上。就像一只莫名的怪獸在舔我一般地,那怪異感覺傳遍整個臂膀。

我仿佛覺得背後的漆闇凝固了。月光就像剛才的女人家裏一樣,把榻榻米染成蒼白色。那兒印著兩個重叠在一起的影子。大哥那寬大的影子把我的影子呑噬進去,而當它晃了一下,然後碎裂時,剛剛熏在我身上的女人香味,忽然從我胸口湧上來。

我只靠紙牌知道桐花的樣子,不過在這一刻,也不知怎麽個緣故,我覺得這香味,活像桐花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