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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薊門橋下的早市,很有四九城的傳統氣息:城門樓子、樹林、小月河、挑子、地攤兒、吆喝,一樣不缺;只不過城門樓子是翻修過的,樹林裏多了些五顏六色的廢棄物,小月河的味道變得有些刺鼻,挑子和地攤兒上的貨不再是豆汁兒和布頭,帶著唱腔的吆喝變成了夾雜著各色口音的討價還價……二十一世紀在不知不覺中降臨,古都愈發朦朧起來,讓這個我生活了三十多載的城市,顯得既熟悉,又陌生。

甭管生熟,胃袋蠕動的抗議聲真切得很。我團著手縮著肩,擠到一輛三輪車前:“來套煎餅,不要薄脆,多加個雞蛋。”

“你要麽和大家一樣餓著肚子把活兒幹完,要麽就給所有人都買上一套。”領導鼻音濃重的訓誡順著耳麥敲打著我的腦袋,“二組就位了沒有?還有不到十分鐘,麻利兒的!曹伐,你傻了吧唧戳那兒看升旗啊?走走逛逛,河沿兒防區巡查完沒有……”

“二組就位。”

“四組就位。”

“九組已經分隊,我和張祺正沿東側河岸由南向北移動,一切正常。”

“七號地下通道口發現可疑人員,分隊跟進。”

“站在山坡南側可以看到二號指揮車,趕緊挪走。”

“一組報告,二號地下通道無異常,與二組在三號地下通道緩沖帶的位置重合,請指揮車安排。”

“北側中段有商販和顧客發生口角,四組派人過去盯著點兒。”

“二號指揮車別往前挪,倒回去三十米。”

“四組報告,那個賣豆角的跟老太太吵得挺厲害,還搡了老太太一把……哎哎哎,她兒子上去還手了!小周你們趕緊過去勸架!”

“白局,外圍設卡的薊門橋派出所接到指揮中心布警,說布控地點有打架的,問是否立即出警……”

“先別管報警的,要有人投訴讓督察來找我……”

我蹲在河沿兒,邊讀手機報邊狼吞虎咽地啃著煎餅,滾燙的蛋餅和著劣質辣醬,令我在進食的過程中獲得了一種受虐般的快感。與之相比,耳麥裏的雞飛狗跳墻還真不算什麽。再說,次次如此,也早就習慣了。今天的手機報依舊精彩:有人逼著大明星娶她,否則自己老爸就去自殺,問題是這明星壓根兒就不認識她,聲援團體則呼籲應當立法保障粉絲們的權益——這個我支持,劉嘉玲、關之琳或楊采妮,口水流了這麽些年,難道說終有機會合理合法地得償所願?唯一奇怪的是,這女的為什麽自己不去以死明志,關她老子什麽事?嫁不了大明星,推動下咱國家的法制建設也不錯嘛。

頭版之後:有家長因為孩子上課遲到,所以糾結人眾暴打老師——我眨眨眼確認自己沒看錯——老師要求遲到學生做檢查簡直是封建主義復辟;一個男孩要錢去網吧未遂,所以捅了自己姥姥若幹刀,父母揭秘其實被害人生前就是吝嗇鬼;電視相親會幾乎成了色利交易的拍賣場,網友盛贊人性奔放的女同胞可以直言不諱……我慶幸自己生活在如此美好的時代,人人都可以在倫理道德的廢墟裏為所欲為。

吃完東西,我剛掏出煙,同時下意識地看了看表,來自指揮車的一個嚴肅女聲令通訊系統立時安靜下來:

“注意,‘提款機’進入布控範圍,所有探組開始行動!重復一遍,‘提款機’進入布控範圍,所有探組開始行動!”

隨後傳來白局低沉的嗓音:“都拿牙簽把眼皮給我支棱住,盯死了人。行動隊注意保持距離。”

我不慌不忙點上煙,起身揉了揉略感發麻的雙腿,順著台階離開河沿兒,再次鉆進熙熙攘攘的人流,投身到千禧年以來北京城規模最大的一次圍捕行動中。

這次行動,緣自三天前發生的一起綁架案,“肉票”是年僅二十八歲的已婚女子蔡瑩。她丈夫董繼是個不務正業的“蟲癡”,案發時正在山東寧陽收蛐蛐,對妻子被綁票顯得無動於衷。要不是他父親——也就是蔡瑩的公公——一位京城知名度極高的地產富豪親自打電話勒令兒子即刻返家的話,董繼還抱著一堆瓶瓶罐罐樂不思蜀呢。

案發當日,蔡瑩傍晚六點多外出散步。據陪同的保姆金姨說:走到小區西門外,因為要去馬路對面的小賣部買四節遙控器用的電池,前後不到兩分鐘的工夫,回來人就不見了。“起初我還以為太太是自己回家了,要麽就是遇見鄰居一起遛彎兒去了,就幹脆回家等,結果等了快倆小時都沒動靜。找吧,可上哪兒找去啊!我這正發愁怎麽辦呢,老爺的電話就過來了……”

綁匪直接打電話給了唯一有能力支付贖金的人——蔡瑩的公公。電話內容簡單直白:“你兒媳婦在我手上。大後天,就是十七號早上七點,薊門橋下,叫你兒子用編織袋拎三百萬現金來。讓他拿著你的電話,我會通知他具體交錢地點。交錢後放人,否則撕票!不許報警,否則撕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