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4頁)

羅伯特有點疲倦地搖搖頭。他討厭與人聊繪畫,從來都找不到適當的說法來表達他的意思。“不是,”他說,“他們根本就用不同的方式在‘看’。也許可以說——我不知道——你從所有事情裏面挑出對你重要的東西。”

“你覺得我們對人也是如此嗎?但不可能出現兩個完全相反的特質吧?譬如伊莎貝拉不可能同時很聰明又很智障!”

“休,我覺得你對這件事的判斷錯誤。”特雷莎說。

“噢,特雷莎!”

特雷莎微微一笑。她緩緩地、深思地說:“你可以擁有一項特質而不用它,因為你有更簡單的方法可以達到一樣的結果,或者因為……對,那是比較有可能的……因為這樣比較省事。重點是,休,我們所有的人已經離‘單純’這麽遠,以至於現在遇上‘單純’時都不知道那是什麽了。去感覺一樣事物,比思考它簡單得多,麻煩也少得多。只是在復雜的文明生活裏,單靠感覺不夠精確。

“我可以舉例說明我的意思,你知道的,這有點像是如果有人問你現在是什麽時候,早上、中午還是晚上,你不需要思考就能回答,也不需要精確的知識或是日晷、水鐘、經線儀、手表、時鐘這類儀器。但如果你與人有約要去趕火車,而需要在特定時間、出現在特定地點,那麽你就得思考,設計一套復雜的機制來達到準確性。

“我想,面對人生的態度也是如此;你感到快樂,你被激怒,你喜歡某人或某物,你不喜歡某人或某物,你感到難過。休,像你和我這種人(羅伯特就不屬於這類型),會揣測自己的感覺,會分析自己的感覺、思考自己的感覺。我們檢視整件事,然後給自己一個理由。‘因為這樣那樣,所以我很快樂;因為這樣那樣,所以我喜歡這個那個;我今天很難過,因為這樣那樣。’只不過,往往我們所歸結的理由都是錯的,我們任性地欺騙自己。但是伊莎貝拉,我覺得啦,她不會揣測,不會問自己為什麽,從來不會。因為,老實說,她對此不感興趣。如果你要她思考,告訴你為什麽她對某些事物有她的感受,我想她可以非常準確地想清楚,然後給你正確答案。不過她像被供在壁爐上那種性能好又昂貴的鐘,從未上過發條,因為在她的生活中,知道確切的時間根本不重要。

“可是在聖尼尼安的時候,她被要求要使用她的智力,她確實也發揮了這項能力,但並不是……我應該說,她的智力並不是特別在思索方面,她偏好數學、語言和天文學這類不需要想象力的科目。我們所有人都需要想象力和思索來提供逃脫的管道,一種抽離、跳脫我們自己的方式。伊莎貝拉不需要脫離自己,她可以和自己相處,與自己達到和諧一致。她不需要更復雜的生活方式。

“也許中世紀的所有人都像她那樣,甚至到了伊麗莎白時期還是如此。我在一本書裏看過一句話:所謂‘偉大的人’在那時候只有一個意義——一個擁有龐大資產的人,一個有錢有勢的人,就那麽簡單。完全沒有我們後來加諸的精神及道德層面上的意義,這個詞和人格沒有任何關系。”

“你的意思是說,”我說,“這些人面對人生的態度是具體而直接的,他們沒想那麽多?”

“對,哈姆雷特和他思索的那些東西、他的‘生存還是死亡’[2],和那個時代格格不入,以至於從那時開始,有很長一段時間,評論家譴責《哈姆雷特》這出戲,因為它在情節上有致命的弱點。‘沒有任何理由,’其中一人說,‘讓哈姆雷特不在第一幕就殺了國王。唯一的理由就是:如果他那時殺了國王,後面就沒戲唱了!’對他們來說,有一出關於人格的戲是很不可置信的。

“但如今我們全都成了哈姆雷特和麥克白[3]了。我們老是在問自己……”她的聲音突然顯得十分疲憊,“‘生存還是死亡?’不管是活著好還是死了好,我們就像哈姆雷特分析(並嫉妒!)福廷布拉斯[4]一樣,分析成功的人。

“現在福廷布拉斯變成易於理解的角色了。他勇往直前、充滿自信,從來不問自己問題。現在還有多少人像他這樣?我想不多了。”

“你覺得伊莎貝拉是女生版的福廷布拉斯?”我問,面帶微笑。

特雷莎也露出微笑。

“沒有那麽好戰,不過同樣目標直接、單純率直。她一定不會問自己:‘我為什麽是我這個樣子?我真正的感覺是什麽?’她知道自己的感覺,她就是她。”特雷莎輕柔地加了一句,“而且只要是她必須做的事,她都會去做。”

“你是說她相信宿命?”

“不。但我不認為她有過任何選擇。她從來不會看到事情有兩種選項的可能,只會有一種;她也絕不會想到要回頭,總是繼續向前走。對伊莎貝拉來說,沒有回頭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