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隔天,伊莎貝拉·查特裏斯替聖盧夫人送了一封短箋給卡斯雷克上尉。我在露台上曬太陽。她送過短箋後沿著露台走來,然後在離我不遠的一張雕刻石椅坐了下來。

如果是崔西莉安夫人的話,我應該會感受到一種對瘸了腿的狗所展現的溫柔親切,但伊莎貝拉顯然一點也不擔心我。我從來沒見過比她更不在意的。她安安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然後說她喜歡陽光。

“我也是,”我說,“不過,你的皮膚不會很黑。”

“我不會曬黑。”

她的肌膚在明亮的光線下顯得十分美麗,有種好似木蘭花的潔白。我注意到她的臉上散發著一股傲氣,難怪加布裏埃爾稱她是公主。

因為想到他,於是我說:“加布裏埃爾少校昨天晚上和你們吃飯,對不對?”

“對。”

“你有去聽他在軍事訓練廳的演講嗎?”

“有。”

“我沒看到你。”

“我坐在第二排。”

“那你喜歡嗎?”

她想了一下才回答,“不喜歡。”

“那你為什麽要去?”我問。

她又想了一下後回答,“那是我們會做的事情之一。”

我感到很好奇。“你喜歡住在鄉下嗎?你快樂嗎?”

“快樂。”

我突然發現,老是回答得這麽簡短是很奇怪的事,大部分的人都會進一步解釋一番。正常人的回答會是“我喜歡靠海的地方”,或是“這是我的家鄉……”“我喜歡鄉下……”“我喜歡待在這裏……”這個女孩卻只說一、兩個字就滿意了。然而她那一、兩個字卻出奇地有力,對就是對,堅決而肯定的正面回應。她的眼神飄向城堡那邊,嘴邊露出淺淺的笑容。

我知道她讓我想起什麽了。她像西元前五世紀雅典衛城的那些石雕少女,她們臉上也有那種不像人的細致微笑。

所以,伊莎貝拉和那三個老女人在聖盧城堡生活得很快樂,像現在這樣坐在陽光下看著城堡,她就感到快樂。我幾乎可以感覺到她籠罩在一種寧靜自信的幸福之中,然後突然間我有點害怕,為她感到害怕。

我說:“伊莎貝拉,你一直過得很快樂嗎?”

她還沒開口我就知道答案了,雖然她想了想才說:“對。”

“在學校也是嗎?”

“對。”

不知道為什麽,我沒辦法想象伊莎貝拉在學校的樣子,她完全不像英國寄宿學校的產物。不過,學校可能就是需要有各式各樣的人吧。

露台對面有只棕色松鼠跑了過來,它坐直身體看著我們,嘰嘰喳喳一陣之後沖向另一邊,然後爬到樹上。

我忽然感覺到這萬花筒般的宇宙開始轉換,變成另一種不同的形式。現在我所看到的是一個感知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存在”本身就是一切,想法及思考都不重要。這裏只有早晨和傍晚、白晝和黑夜、食物和飲水、冷和熱;只有動作、目的,以及還不知道何謂意識的意識。這是松鼠的世界,一個草在長、樹在呼吸的世界。伊莎貝拉屬於這個世界。奇怪的是,我這個殘缺的廢人竟也能在這個世界找到一個位置……

自從那場意外以來,我第一次不再反抗……那些痛苦、挫折和病態的自我意識離我遠去。我不再是那個從原來活躍、有企圖心的生涯中硬生生被扯了出來的休·諾裏斯;我是殘廢的休·諾裏斯,感受到陽光,感受到這個世界的生氣與活力,還有我自己規律的呼吸,感受到這是前往沉睡旅途上永恒的一天。

這種感覺並沒有持續下去。然而在那個片刻,我發現了一個屬於我的天地,我猜想那就是伊莎貝拉一直以來所生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