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02

學校是石質的,冰冷無比。每一處都是平滑的、筆直的,而且堅硬。

所以,學校不會吸收任何東西,全都會反彈回來。不管是笑聲還是哭聲,所有的聲音都會被反彈。學校也不會吸收沖擊,所以不管是跑、是走還是跌倒,力道全都會反彈到自己身上;不管是打、是踢,痛的也只有自己;不管是悲傷、快樂、憂愁或好笑,全都得自己承受——學校這麽說,使盡全力推開所有人。學校,一點都不溫柔。

吳美由紀雖然不知牢籠和監獄是怎樣的地方,有時卻感覺它們一定和學校非常相似。

她這麽說,朋友便笑她。進了監獄就沒辦法離開,但學校是會趕人出去的。放學後還呆在校舍裏的話,不是會被罵嗎?而且,囚犯一定好幾年都曬不到太陽,好幾年無法歡笑,好幾年見不到任何人,就這樣度過每一天。但是學校和監獄不同,有許多好玩的事啊。

朋友們清脆的笑聲滑過地板,四處反彈,然後消失了。

那種事——那種事美由紀也知道。美由紀想的不是這個。

只是,說到有哪個建築物擁有和學校相同的堅固牢靠的構造,美由紀只想得到監獄而已。只是這樣而已。對美由紀來說,不管是建築物還是戒律或概念,無論是什麽,只要擁有堅牢的構造,全都讓她聯想到拒絕與絕望。由這層意義來說,它們是同義的。

不,她甚至認為堅牢的構造本身就包含了拒絕與絕望。所以……

這裏就是這樣的地方。

說起來,就算離開校舍,能夠回去的地方也只有宿舍,與監獄也不能說不無相似。

因為這裏是寄宿制,而且是基督教體系【注】(本書中的基督教指的是廣義的基督教——信奉耶穌基督的宗教,而非單指狹義的基督新教)的女校。

所以,原本笑也是禁忌之一。那麽不就和監獄更加沒什麽兩樣了嗎?

美由紀並不是基督徒。暑假回去的老家裏有著巨大的佛壇,盂蘭盆節【注】(日本民間重要的傳統節日,原是祭祖的日子,現成為合家團圓的節日。約在八月十五左右,全國均有連續假期)時會有僧侶到家裏誦經,美由紀也會一起跟著燒香禮拜。雖然他不曉得究竟是在拜些什麽,但至少從沒想過什麽聖父聖子聖靈。

這才教人發噱。

老師吩咐在學校裏不可以笑所以她盡可能不笑,但是好笑的時候還是會笑,就算叫她不可以覺得好笑,她也不曉得該怎麽辦才好。說起來,學校裏沒有一個朋友是不笑的,每個人都天真無邪地笑著。

即使如此,呆在這所監牢的建築物當中時,她們仍是虔誠的基督徒,

這種態度就叫做背德嗎?

那麽,美由紀距離神明相當遙遠。

所以有時候她發現自己不經意地在哼唱著贊美歌,會感到極為沮喪。因為她認為贊美歌只有心靈清凈的時候才能夠唱誦的,不可以拿來像小調般隨口吟唱。

這是認識了信仰,才會顯露出來的邪惡嗎?

邪惡——這個概念,也是在學校裏學到的。

美由紀雖然可以判斷是非,但是她幼小的時候,從未想過竟然會有絕對惡這種壞到不能再壞的邪惡。她也覺得如果邪惡的事物一定是邪惡的,良善的事物也一定是良善的,那麽不管再怎麽努力,也都是邪惡的那一方吧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絕對不會原諒這樣的美由紀。那麽,這簡直就像是為了下地獄而去信仰一樣。

圖書室旁邊的墻上裝飾著一幅巨大的油畫。

聽說是提香【注】(提香(Tiziano Vecellio 約一四九〇~一五七六)文藝復興後期的畫家威尼斯畫派的代表畫家)的復制畫,但美由紀不懂。她覺得這幅畫很漂亮。只是就算美由紀這樣一個外邦【注】(聖經用語 指猶太人以外的民族 或是未信基督的人)的小姑娘來稱贊構圖很棒、色彩如何也沒有意義,隨口稱贊畫好棒,對畫家好像也很失禮。

聽說這幅畫裏的基督在哭。

美由紀沒有認真看過,不過仔細一瞧,基督眼睛底下的確有一條線延伸到臉頰,看起來是有點像在哭泣。像是像,可是美由紀覺得那只是附著在繪畫表面的灰塵吸收了空氣中的水分流下來罷了。

——也難怪他會想哭。

不止這幅畫,這座學校處處充滿了深具意義的設計,但整個學校究竟有幾個人理解他全部的意義呢?——不,真的有人知道嗎?美由紀非常懷疑。搞不好根本沒有半個人知道。

因為美由紀深深覺得,包括教師在內,校內所有的人都像美由紀一樣,只是為了墮落而信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