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京極堂 2 懷胎二十月

和京極堂的交往可以追溯到學生時代,大約有十五、六年了吧。學生時代的他,不健康的模樣看來像個肺病患者,整天露出一副嚴肅的表情,看的又是比較硬的書。

當時有點兒憂郁症症狀的我,怎麽都無法習慣粗暴的氣質,但也無法認同軟弱,只一迳地喜歡孤立。可是,這樣的我,卻很奇怪地和這個性格古怪的男人熟稔了起來。他和我真是本質完全不同的人,和突然會陷入沉默憂郁狀態的我相比,他真是個雄辯家,而且,社交範圍很廣。托他的福,我經常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和理應敬而遠之的人交往,但我都不說話。陷入憂郁狀態的我懷著抗拒感是理所當然的,可是,始作俑者硬拉著我加入聚會的他,竟然對聚會露骨地表現出不愉快,這一點,我怎麽都無法理解。不喜歡的話就不要去,可是,我這個教人匪夷所思的朋友,卻一面罵人家傻瓜笨蛋,卻又一面聽這些傻瓜笨蛋的談話,然後,每一次都大發雷霆。

當時,京極堂可能在享受發怒的情緒吧,結果,我被卷入他的步調,等發現時,憂郁症居然痊愈了。一旦起伏激烈的情感消失,而一迳往牛角尖鉆的事情也沉寂了以後,對憂郁症患者而言,真有著無可衡量的治療效果。

京極堂擁有驚人的和日常生活無關的知識。特別是從佛教、基督教、回教、儒教、道教,以至於陰陽道、修驗道等,他對各國各地的宗教和習俗、口傳之類的知識豐富,吸引了我。另一方面,京極堂也對我因接受憂郁症的治療而積蓄的神經醫學、精神病理學、心理學等的知識感興趣。

因此,我們既議論也討論。我想,和當時大部分學生們議論的內容雖有懸殊的差異,但我們對等地談論政治、金魚的飼養、美味料理店的招牌姑娘有多可愛等話題,總之,那全是昔日年輕時代的話題。

此後,過了十幾年。

兩年前,我因為成家了的關系,辭掉了大學畢業後一直持續的粘菌研究,決定專心從事一直當作副業勉強糊口的寫作工作,所以,搬到現在住的地方來。京極堂也在同一時期,辭去了高中講師的工作,原以為他有意專心做神主,卻沒想到竟突然地增建住宅,開始經營舊書店。

從那以後,每當我在寫小說時碰到瓶頸,或者什麽有趣的事件發生時,就像學生時代那樣地,會來這裏,花很長的時間閑聊。雖說這也是寫作工作的一環,但實際上,也可能是為了回味被生活逼迫得幾乎遺忘了的學生生活而來。以前很瘦的京極堂大學畢業後立刻結婚,現在雖然稍胖了,但是,那副不健康不快樂的表情一點兒也沒有變。

“你認為,懷孩子能懷二十個月嗎?”我緩慢地問道。

咚、咚,不知從哪兒傳來太鼓的鼓聲。可能是夏天即將舉行什麽祭典的練習吧。京極堂既不吃驚也不感興趣地將吞進的煙緩緩地吐了出來。

“你竟然問起我這個既不是接生婆,也不是婦產科醫生的人。難不成你認為我會有連接生婆、醫生都想不到的稀罕答案嗎?”

“哎,被你這麽一盤問就不好說了。我只不過想問你,假設有個懷孕二十個月的女性,她的腹部應該比普通孕婦大上一倍,可是,卻完全沒有生產的跡象,這很不尋常的唷,你不覺得很不可思議嗎?”

“世間沒什麽不可思議的事,關口君。”

這句話,是京極堂的口頭禪。不,說是座右銘也行。如果只從語言的含意考量,可以說是現代現實主義具體化的表現,但他的意思好像不是這樣。京極堂將變短了的紙煙深深地吸進最後一口,做出一副很無味的表情後,繼續說道:“大體上,世間只存在該存在的事,只發生該發生的事。人類總在自己所知道僅有的常識、經驗的範疇內思考,誤以為這樣就算了解了宇宙的全部,所以,一旦碰上稍微超出常識和不曾經驗過的事件,大家就異口同聲地不可思議、畸形什麽的騷動起來。從來不去想自己的出身、經歷的人,怎麽可能了解世間的事?”

“你在諷刺我嗎?我確實不了解世間所有的事,不過,多少還知道也有自己不知道的事。因為不知道,所以,才覺得不可思議。”

“我不是針對你說的。”京極堂有氣沒力地說完後,把放在煙灰缸旁的像壺子樣的東西挪了過來,說道,“我指的是一般人。”

“好啦。反正我的確只能在你所說陳腐的常識範圍內理解事情,所以,才來這裏聽你說話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