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蘑菇破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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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過了三年,這一年清明之後,農歷四月十八,趕上慶雲廟保花娘娘顯聖,地方上大辦廟會。木頭杆子搭起一座戲台,連開三天台子戲,有唱京戲的,也有唱蹦蹦戲、二人轉的。方圓幾百裏地的老百姓接閨女喚女婿,全來趕廟會看熱鬧。保花娘娘廟門幾裏之外便搭起彩門牌樓,兩邊草棚子一個挨一個,打把式賣藝跑江湖的,戲法、雜耍、皮影戲,五花八門應有盡有,賣黏豆餑餑、紅棗蕓豆切糕、冰糖葫蘆、桲欏葉餅、吊爐燒餅各類小吃的,還有賣小孩玩意兒、女人用的胭脂水粉針頭線腦、皮貨布貨衣服鞋帽、煙袋鍋子煙袋嘴兒、煙袋杆子煙荷包、牛皮羊皮麅子皮做的煙口袋,擠擠插插一直擺到廟門口。道路上人頭攢動,哪年都得擠死幾個。人群裏也混跡了不少要飯的,關外叫“跟腚花子”,蓬頭垢面,身上又臟又臭,跟從茅房坑裏撈出來的差不多,走到哪兒人們都捂著鼻子往兩邊躲。跟腚花子湊到切糕攤前,伸手就抓,臟手摸上切糕,沖著攤主一齜牙,攤主只得認倒黴,趕緊讓他拿了切糕走人,滾得遠遠的。有逛廟會的手裏舉著剛買的吊爐燒餅,正往嘴裏送,被跟腚花子從後面一把搶過去,朝燒餅上吐幾口唾沫再還回去,人家哪兒還吃得下?吊爐燒餅只能便宜了要飯的。最可恨這些個要飯的當中,還躲著不少拍花拐小孩的人販子,所以說哪一次廟會上都有丟孩子的,只不過大多數老百姓不知道。

保花娘娘保佑多子多福,在關外香火極盛,大殿前懸掛著一個圓咕輪墩的金錢,比鐵鍋大上三圈,當中是個方孔,上下左右分別鑄以“子孫保重”四個大字,老太太小媳婦兒站在大殿門口,爭著往錢眼中扔銅子兒,能擲進去的必定諸事順遂。擲完了銅子兒,輪番跪在保花娘娘神像前面焚香拜起,求娘娘保佑自己想啥來啥,有的求來年得個一兒半女,有的求子孫後代消禍免災、多福多壽。

上門女婿和大蘭子帶孩子去看熱鬧,正是乍暖還寒的時候,孩子長得虎頭虎腦,小臉兒洗得幹幹凈凈,頭戴六塊瓦的小皮帽,穿一身青灰色綢布棉襖,腳底下一雙簇新的熟牛皮小靰鞡鞋,縱然老祖宗不待見,架不住家大業大,吃的穿的差不了。出了家門看什麽都新鮮,東瞅瞅西瞧瞧,一雙眼睛不夠他忙活的。到了晌午,當爹的去飯棚子給他買牛肉餡兒餅。慶雲廟集市的牛肉餡兒餅遠近聞名,面團揪出劑子,擀成薄皮,包上鮮牛肉餡兒,按扁了甩到刷著薄油的平底鍋上,煎得滋滋作響,兩面焦黃,隔皮透餡兒,那個香味兒,頂著風都能傳出八裏地。大蘭子拉著孩子在路邊等著丈夫,忽聽那邊有人高喊:“保花娘娘顯聖了!”這一嗓子可不要緊,周圍的人群立時炸了鍋,你推我擠全往廟門口擁,唯恐落於人後。大蘭子忙蹲下身抱孩子,卻被人撞了一下,就這麽一錯眼,低頭再看四周全是人腿,兩個要飯花子擋在前頭,孩子不見了!大蘭子慌了手腳,用力推開要飯花子,扯開嗓子連喊帶叫,人群中亂亂哄哄,誰能聽她的?那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急得大蘭子要上吊。這時候上門女婿捧著幾個油乎乎、熱騰騰的牛肉餡兒餅回來了,兩口子碰了面,哪兒還有心思吃餡兒餅逛廟會?前前後後找了一個遍,逢人就問見沒見著一個三歲大的“小嘎豆子”。一直找到天黑也沒找著,抹著眼淚回了關家大院。

有道是“十個指頭連著筋,兒女元寶動人心”,大蘭子把孩子整丟了,心裏頭憋了巴屈,回到家吃不下喝不下,癱在炕頭上拿不起個兒。上門女婿更沒主意,坐在一旁低頭耷腦,只顧唉聲嘆氣。兩口子一宿沒合眼,挨到轉天早上,又帶了下人四處去找,一連三天沒找到孩子,大蘭子急得尋死覓活。此時有個獵戶打扮的人上門來找管家關長鎖,自稱是給土匪通風報信的花舌子,說給您家帶個話,小少爺讓走長路的拐子拍走了,又帶上孤山嶺,轉給了遲黑子的綹子,限你們三天之內帶十根金條上山贖人,過時不候。東北的土匪又叫胡子,團夥叫綹子。胡子綁票的手段很多,有的砸窯直接抓,有的設局蒙騙,還有的摸清行蹤在路上搶奪,也會把拐來的孩子婦女轉手倒賣,擱你手上要不出錢,換到我手上說不定就能把贖金要出來。反正只要讓胡子惦記上,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根本防不勝防。大管家關長鎖忙跑進去通稟。大蘭子得知孩子的下落,可以說是悲喜交加,喜的是孩子還活著,悲的是不知在土匪窩裏遭了多少罪。她跌跌撞撞奔到門房,一把抓住花舌子的衣襟,央告花舌子把孩子送回來。能幹上花舌子這份差事,打槍使棒不一定行,卻要能言善辯、巧舌如簧,一手托兩家,甚至於兩股土匪之間發生沖突,都得靠他去談判。孤山嶺的花舌子說話不卑不亢:“這位少奶奶,咱綹子追秧子啃富,吃的就是這碗飯,怎麽可能空口白牙說還就還?不多不少,您掏十根金條,三天之內準能讓您見著孩子。”大蘭子眼中含淚不敢發作,大戶人家規矩多,各房零用開銷,均由管賬的按月支給,她在家裏吃家裏喝,一年到頭存不了幾個錢,要說拿個一根兩根的,兩口子興許湊得夠數,十根金條真是掏不出來,把首飾家當全賣了也不夠,只能拽上花舌子,去後堂求老祖宗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