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識德國

我在哥廷根的第一個住所,位於北郊雪松路。住地旁有一個小教堂,小教堂一側是一所小學,另一側是一片安靜肅穆的墓地,裏面種了很多花,像一個花園,周末我常去那裏散步。每到周末,尤其是天氣晴好的周末,總有許多人、主要是老人(尤其是老太太)去那裏祭掃,他們把墓地收拾得幹幹凈凈。

起初我只是把那片墓地當作花園,但過了不久,當我偶然留意那一座座墓碑時,心情變得沉重起來。原來,安息在這裏的大多是“二戰”期間陣亡的士兵。戰爭結束已近40年,按年齡判斷,掃墓的老太太應該是陣亡者的妻子或者姐妹,少數甚至可能是他們的母親。中國有清明節掃墓的習俗,而這裏的許多老人,幾乎我每次去都能遇到,看來給親人掃墓已經成為她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後來才知道,由於戰爭期間大量青壯年男子死亡,戰後德國成年男女比例嚴重失衡,許多失去丈夫的婦女一直過著獨身生活,到墓地祭掃,不啻與親人“對話”。三十多年過去,歲月在她們臉上刻下了深深的印痕,但戰爭在她們心靈刻下的傷痕一定更深。

德國中學歷史教科書中的一張“老照片”:當火車載著從戰俘營回家的人駛進車站的時候,婦女們舉著失蹤親人的照片詢問:“有誰認識他嗎?”“他還活著嗎?”但是,她們大多數都沒能得到回答。

這些婦女是不幸的,戰爭年代和她們相伴的孩子,難免也要經歷苦難的童年,1998—2005年擔任聯邦德國總理的格哈德·施羅德(Gerhard Schröder,1944—)便是一個例子。1944年4月7日,施羅德出生在離哥廷根不遠的小村子莫森貝格。未及半歲,施羅德的父親,一位德軍“代理班長”就在羅馬尼亞前線做了納粹炮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兒子長什麽樣,兒子也從未見過父親。施羅德13歲學會開拖拉機,下地幫母親幹活,14歲輟學當學徒,17歲到哥廷根,白天打工,晚上讀夜校。一般19歲就能完成的完全中學學業,他22歲才完成。

一個把災難強加給別人的民族,自己也只能是不幸的。

哥廷根城周圍都是樹林,樹林裏有一些木頭長凳,散步的人累了可以坐在那裏休息。星期天我常常出外遠足,有一次坐在長凳上休息,剛好來了一位老先生,大概也走累了,他點點頭坐在我身旁。我們有過一段短暫的交談,但那次交談卻讓我知道了許多書本不會告訴我的事情。老人告訴我,在德國,人們看到的許多“二戰”士兵墓其實都是衣冠冢,親人埋葬的只能是逝者的衣帽、生前常用物品。當年客死異鄉,成為“身死魂孤骨不收”望鄉鬼的德國兵,恐怕不少。2004年夏天,時任德國總理的施羅德到羅馬尼亞訪問,專門祭掃了他父親的墳墓。他和母親在家鄉祭掃的父親的墳墓,恐怕也只是座空墳。

即便是“空穴墓”,如果有親人祭掃,也要算幸運的了。在哥廷根西郊一個公墓裏,有一大片排列整齊的“二戰”陣亡士兵墓,墓碑樣式統一,讓人覺得它們還像當年的士兵那樣排著隊列。這是一些無主的墳墓,沒有人知道亡靈的親人在哪裏,是否還在人世,還是和他們一樣也已葬在無主的墳墓裏面。

哥廷根西郊公墓裏“二戰”陣亡士兵墓(戴問天攝,1982年)

哥廷根與德國其他的城市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差別——它是一座享譽世界的大學城。當年拿破侖的鐵蹄踏遍歐洲大陸的時候,他曾說過:“哥廷根屬於整個文明世界。”有傳言說:當年希特勒德國與丘吉爾領導的英國曾經達成默契,德國不轟炸英國的牛津與劍橋,英國也不轟炸德國的哥廷根和海德堡。不管傳說是否屬實,事實是這四座大學城的確都在那次大戰中奇跡般地保存下來,損毀甚少。相應地,哥廷根平民的傷亡也就遠比其他城市少。季羨林先生《留德十年》有一節題為“大轟炸”,講的是他在哥廷根挨轟炸的經歷:

有一夜英國飛機光臨了,我根本無動於衷,擁被高臥。後來聽到炸彈聲就在不遠處,樓頂上的窗子已被震碎,我一看不妙,連忙狼狽下樓,鉆入地下室裏。心裏自己念叨著:以後要多加小心了。

不過他也承認:“哥廷根總共被炸過兩次,都是極小規模的,鋪地毯的光榮沒有享受到。”德國其他城市就沒有這樣幸運了。戰後季先生到了離哥廷根不遠的下薩克森州首府漢諾威,才真正知道“大轟炸”是什麽樣子:

我真正大吃一驚:這還算是一座城巿嗎?盡管從遠處看,仍然高樓林立;但是,走近一看,卻只見廢墟。剩下沒有倒的一些斷壁殘垣,看上去就像是古羅馬留下的鬥獸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