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七 現代文化之由來與新人生觀之成立

古跡與新跡

我這番出國考察,首先拜訪了歐洲的南國,而且是南國的南都——羅馬。我這次是重遊,舊的懷念與新的根觸[1],如像三春的花雨繽紛,經過我的心目。這些偉大的古跡不夠,還加上些偉大的新跡!如果我是英國人或許五十年後的中國人,我一定點頭微笑地說:“倒也不壞!”但我這一回出來,身歷了創巨痛深的國難,看見一個國家十幾年內會整個從弱變強,哪得不感奮?哪得不起野心?哪得不為之贊嘆?我把這種贊嘆拉雜地講給我同遊的兩個女兒聽(一個年十七,一個年十三),她們信手地記了一些,如今整理為下面這幾講。

我們應該慶祝我們的幸運呵!第一步踏到歐羅巴,就踏到了世界上一個最舊(最富於歷史性)而又是最新(最富於時代性)的地方。唯其舊所以能維新,唯其新所以能保舊。從老根裏才會發出嫩芽,所以不可輕視老,有嫩芽才能榮養那老根,所以應該珍護新。你欣賞著芬芳的名花,卻莫忘臭腐的肥料,但你若堅稱肥料的奇臭等於羅蘭的清香,這就不知鑒別,豈不笑死了人!

羅馬是一個文化之海,上下人類史,縱橫全地球,一切美術、哲學、宗教的巨流都匯集在這裏。同時它又是一座文化之山,一條條長江大川都從山嶺上流到人間,灌溉了阡陌,衣食了大眾,正好比西諺所謂一條條的路都引到羅馬去,同時也從羅馬通到了四面八方。我這處所說文化,與許多人的解釋有異,我特別注重它的發酵性,它能夠把它所接納的舊舊新新,起一番發酵的作用,從酸葡萄釀出美酒來。所以發酵性是文化的要素,沒有它,不能稱為文化,只算一種民族生活形式的習慣罷了。

閑話少說,我們且先“看看”羅馬,談到“看”字,卻非容易。我們花去數千元旅費跋涉來到羅馬,雇上一部汽車,到處東張西望,什麽彼得寺哩、鬥獸場哩、梵蒂岡(Vatican羅馬教皇區)哩,莫明其妙的但見許多姹紅嫣紫的境界,粉白黛綠的光彩,如同煙雲之過眼。這樣不是看羅馬,是看羅馬城的電影化。偌大錢看一場電影,豈不是大笑話,也太對不起人了。所以我們不僅要看,還要研究,研究不夠,更須體會。怎樣叫做體會?就是吸收他人精神,振起自己志氣,消化他人的材料,變作我們自己的質素。換句話說,就是要像羅馬那樣起一種發酵作用。發酵以後再把制造品供給人家。小五(我的第五女)不是有一張畫片,題名叫《歌德到意大利》的嗎?你看歌德驚異贊嘆,感觸奮發的那種模樣,你再讀讀他遊羅馬以後的寫作。你們將承認,要像歌德那樣,才不辜負羅馬此遊。說來說去,你們切勿做蝴蝶,你們必須學蜜蜂。

有一位法國將軍說得好:“有知識的人才配談經驗,肯研究的人才配談閱歷。”你們開口重經驗,閉口貴閱歷。那麽我跨下這頭非洲驢子,就可以帶兵打仗,因為它在非洲身臨前敵的時機比我多,很有些經驗和閱歷了——然而我們可不願做驢子!

你們不要向我問:怎樣才能體會呢?試舉現成的事物做一個例子。你們不記得第一腳踏進羅馬,就有一個小圓城在望,這城下蜿蜒流過一條河叫做台伯河(Tiber River),羅馬城就是沿著它的邊岸建立起來和發達起來的。我們若研究台伯河的歷史,就注意到一次,有一個外國國王利用羅馬人放逐在外的君主,率領了大軍浩浩蕩蕩,殺奔羅馬,竟到了木橋的彼岸,他們一過這橋,羅馬就完了。當時羅馬人中間出來一位英雄,領著兩個同伴,攔住在橋頭,卻教後面的人民斧伐橋梁,差不多搖搖欲斷的時候,他叫同伴們先回去,自己還站在橋頭只身抗敵,後來聽見一聲響亮,同時兩岸萬千個驚駭的呼聲:“橋斷了!”他便向河中心一跳,許多箭頭望他射來,他卻平安地遊到了羅馬這邊,他的同胞們為了紀念他保全鄉邦的大功,在橋邊塑了他巍巍的石像,後世永不忘記他的芳名Horatino(霍拉都),像這一類犧牲小我以為大群的英雄,正是羅馬的特產品。古昔羅馬所以能逐步展開,成為空前絕後、廣大久遠的歐亞大帝國,就系於這一種崇高的英雄主義。

一提起歷史,我又要你們去體會羅馬歷史上又一基本元素。且說上海人有句俗話叫“硬碰硬”,你們別發笑,這話倒是表示一種誠實真摯的意思,不折不扣,不討虛頭。而羅馬精神也正就是“硬碰硬”的精神。原來當初羅馬也和世界各民族一樣,一部分專事對外發展(戰鬥生活)的人叫做武士,後來形成了貴族;另一部分專事對內發展(經濟生活)的人叫做平民。當外敵侵擾的時候,這些貴族都能盡他們的天責,身先士卒,視死如歸。而且勝利(他們是十戰九勝的)以後,所得的土地與財富,平民也能分享,因此平民願意尊重貴族的權威。而貴族之權寖大,後來其中的不肖分子,又利用特權欺壓平民,平民不願意,但苦於沒有兵力,怎樣呢?他們表示了不合作的精神,一致離開了羅馬,然而貴族生活上也離不開平民,所以結果雙方講和。貴族硬,平民亦硬,這一碰,碰出世界歷史之光輝的羅馬法來了。須知,法是兩種實力的交互方式,不是一種勢力的統制條件,所以西洋這個“法”字涵有公平的意義。因為公平,所以能夠合作,不僅能與同種人合作,且能與異種人合作,這一合就合成了一個歐亞大帝國。亞歷山大、成吉思汗、拿破侖都是專靠征服來成立一大帝國,結果不能長久,轉眼成空。羅馬人一半靠英雄的征服(英雄不止一個,竟是成了傳統);一半靠法律的公平(法律不限己族,可以施之他族)。所以它的大帝國獨能長久,輝映兩洲。近世紀的英吉利(英國)能夠“國旗終日見太陽”,也就是抄了這一篇老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