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六 日本人一個外國人的研究

緒言

世界上沒有像我那樣同情於日本人的!

一群偉大的戲角,正在那裏表演一場比Hamlet[1]更悲的悲劇;在旁觀者那得不替這悲劇的主人翁,下一點同情之淚呢?

古代的悲劇,是不可知的命運所注定的,現代的悲劇,是主人公性格反映,是自造的。而目前這個大悲劇,卻是兩者兼而有之。

日本陸軍的強,是世界少有的。海軍的強,也是世界少有的。但是兩個強,加在一起,卻等於弱;這可以說是不可知的公式,也可以說是性格的反映。

孔子作易終於“未濟”。孟子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種中國文化,日本人根本不懂,他卻要自稱東方主人翁?

如今我像歌德批評Hamlet一般,來考察目前這個悲劇的來源。

一、幾個自然條件

1.情熱的人種。從日本人的習慣,諸如洗澡、衣服、飲食、居住來看,日本人種無疑地是從中國南方移去的。其間當然也有一部分從北方——中國山東與高麗的移民,但這並不是主流。所以北方的風俗,在日本是看不見的。事實上,北方苦寒的生活,非日本人所能接受。北海道為日本國國土,經過五十年的開拓。中國的東三省——滿洲二十年前,日本就想移民,五年來他可以自由移民。但統計數字的雄辯,確實告訴我們,日本這種移民企圖已經怎樣地失敗,日本人怎樣地不願到北方去!

2.地理上的影響。這種南方情熱的人種,又受了地理上的影響。日本的氣候風景,真可以自豪為世界樂土。但它缺少了國民教育上的兩種材料。日本自以為是東方的英國,但它缺少了倫敦的霧[2]。日本人要實行它的大陸政策,但它缺少了中國的黃河長江[3]。明媚的風景——外界環境輪廓的明凈美麗,刺激了這個情熱人種的眼光,時時向外界注意,缺少了內省的能力,同時因為時時要注意,卻從繁雜的環境中找不到一個重點。短急清淺的水流,又誘導它成了性急的、矯激的,容易入於悲觀的性格。地震、火山噴火,這些不可知的自然變動,也給予日本人一種陰影。

3.魚。許多日本人宣傳家的統計,常常侈言他人口如何激增,國土如何渺小。據說近衛見了霍斯上校後,霍斯就做了重行分配殖民地的文章。但他們的說明書上,卻隱藏了一件本國唯一的寶貝——即無限止的海上生活資源——魚(他們因為國民生存上必要而發展出來的無限制的漁艇制海權。真可以代表現代的侵略政策,我們倒可以承認他們正當的權利)。但是這個魚,又給日本民族性格上一種影響。日本古代拿鯉魚來比武士,因為只有鯉魚受了刀傷乃至臨死也不會動。恐怕切腹這個風俗,與吃魚有關系吧?因為魚非新鮮不可口。日本人吃魚便要把魚活活地宰死了吃,極有風味。日本人不懂中國孟子所說“聞其聲不忍食其肉”與“君子遠庖廚”的意義。所以他們的殘忍性,還保有島人吃人肉的遺傳。

4.酒。世界各國的酒都是越陳越好,白蘭地一百年,紹興酒五十年,但日本的酒卻是要新鮮,越新越好。而大量飲酒在日本人卻認為豪傑的象征,尤其陸海軍將領,對於酒,都是經過長期奮鬥而升級,所謂“死且不懼,彘酒安足辭”。

5.音樂。假如你在月明之夜聽日本人的笛——尺八,假如你在黃昏時分,聽日本農夫的民謠,假如你在燈紅酒綠中聽他們的三味線你總能得到高亢激烈與長聲哀怨的音色。外國人要學它,一定呼吸會轉不過來。在中國琴弦,因為過高而斷,是個不祥之兆。假如拿中國的琴來和日本的三味線,琴弦一定會斷。

6.花。“花是櫻花,人是武士”!多麽美呀!但它的意義卻是印度悲觀主義的“無常”。因為櫻花當它最美的時候,正是立刻就要凋謝的象征,好像武士當他最榮譽的時候,就是他效命疆場的霎剎那間。(勇敢是可贊美的,但太悲觀了啊。)

所以日本人在制造文字時代,節取中國文字,來做他的字母,就有了一首詩:開首是“色香俱散”,結束是“人事無常”。

直譯的意義是:“色與香都是要散的呀!”……“我們的人生誰能維持永久呢?”

二、幾段歷史事跡

1.文字的創造。當中國固有文化正發達的時代——像秦漢時代——就有許多傳說:可征為與日本有交通。但當時日本尚不能接受文化,直到孔子降生一千年以後,隋唐時代即印度文化東輸,佛教在中國正是極盛的時代,才有大多數的日本人留學中國。所以印度文化與中國哲學混合輸入日本。創造日本文字的,是一個有名的和尚,在中國受了精深的佛典教育。那時候如同水入空谷一般。幾個佛教大師,把他們的理論風靡了全國,上逮皇室,下迄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