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近半年,鄭廷貴像變了個人似的,整天耷拉個腦袋,臉上沒個笑模樣兒不說,嘴還時常嘟嘟噥噥,具體說的是什麽,誰也聽不清。過去,走在街上,背著手,邁著四方步,極有派頭,遇到熟人,他看得上眼,當然多是旗人,便嘮上幾句,若是與他身份不匹配的,他點個頭就算賞對方的臉了。是啊,不怪他擺這個譜兒,地道的前清遺老、正宗的八旗子弟,當下又是滿洲國,小皇帝回到這龍興之地。這對夢中都想回到大清,家中供奉著康熙爺禦賜的免死牌和黃馬褂的鄭廷貴,焉有不趾高氣揚之理?

可是這滿洲國才建國一年多,鄭廷貴興奮度怎麽就下降得這麽快,莫不是他遭到什麽變故,還是他神經有些錯亂?

家人不解,尤其女兒鄭永清,按說女兒是父親貼心的小棉襖,父親有什麽心思,她最該清楚的,但鄭心清卻真的讀不懂父親。後來,發生一系列的事兒,鄭心清慢慢回味明白了,倘若她當初不曾去日本,倘若她性格不曾改變,倘若她一直生活在父親身邊,或許她會深入到父親心裏,或許父女之間不會生出無形的隔閡,那樣父親有什麽話都會對她說,自然,她也會以一個女兒的細微去勸慰父親……可是這一切都悔之晚矣。

兒媳馬明玉,操持家事,孝敬公公,但畢竟是兒媳,面對很講究旗人規矩的公公,她不好過細探詢公公的事情。對於公公的變化,她也擔憂,時常有意無意與丈夫,說起公公,讓丈夫關懷和勸解下公公。

鄭永清嘆聲地:“你當我不急啊,可我的話他聽嗎?他老要是聽我的話,也不至於……唉!腳上泡,自己走的啊!”

馬明玉聽出丈夫這話中有話,她似乎猜到公公的“病根”在哪兒:

“東西沒就沒了吧,就當讓狼叼去了,我就怕老爺子鉆牛角尖,心裏總尋思這事兒,窩囊出病咋整啊!”

鄭永清:“都是那些破爛東西鬧的……”

兩口子說的這東西,就是鄭家從祖上積聚下的古董,在眾人眼裏,絕對稱得上稀世珍寶,可鄭永清始終對這些家傳不感興趣,所以才說是破爛。

馬明玉:“瞧你說的,還破爛東西,那可是老爺的命根子……”

鄭永清思忖著:“要不你回去跟爹說說,讓他老人家勸勸咱這個阿瑪?”

其實鄭永清這話是多余,作為鄭廷貴的親家及多年好友,馬萬川何曾不知鄭廷貴心中的愁結,又何曾不苦口婆心相勸呢!

過去,鄭廷貴隔不上兩天,便來馬家大院,現在來得少了不說,即使來了,也不像以前,喝上幾盅,天不黑不回府。當下,不是馬萬川怠慢,也不是鄭廷貴生疏,而是鄭廷貴心中不快,總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過去,馬萬川話少,鄭廷貴喋喋不休,現在馬萬川話多了,鄭廷貴喃喃無語,且心不在焉。

“我的老親家啊,我的話你咋就聽不進去呢?”馬萬川不止一次這樣開導鄭廷貴:“我問你,你有那麽多的家產,還在乎那些瓶瓶罐罐?心清這閨女早晚嫁人,永清兩口子,又不看重那些東西,等你沒了那天,你能帶到土裏去呀?依我說呀,就當你祖上沒給你留下那些東西,或者就當那些東西一把火燒了,自己圖個心凈多好啊!”

“你說我孝敬的古物,能到皇上的手裏不?”鄭廷貴一根筋似的這麽喃喃自語,說明根本聽不進去馬萬川的話。

馬萬川真是哭笑不得:“你就當你的寶貝都擺在你那個小皇上屋裏了,你還尋思他幹啥呀?你心甘情願貢獻的,咋的,後悔了?”

“要是皇上天天能看到我奉敬的古物,那我這個做臣子的……”鄭廷貴說到這兒,臉上現出一絲幸福笑容。

“嘿,我說大辮子,你能這麽想就對了,我估摸著,小皇上不單看到了,還在心裏誇獎你的忠心呢!”馬萬川若在以前,這話肯定是取笑鄭廷貴,現在他順情說話,是真怕鄭廷貴抑郁成疾。

鄭廷貴收起笑臉,失神地:“不對,這些寶物要是到皇上手裏,皇上咋的也得賞賜我一番,可一年多了,聖明的皇上,連個話都沒傳下來,肯定這事兒出岔頭了,而且這岔頭,就出在酒井身上……”

“你呀,你呀,你真是走火入魔了……”馬萬川早就猜測到,酒井這個貪得無厭家夥兒,在欺騙鄭廷貴,為此,他不止一次提醒鄭廷貴,但心系大清的鄭廷貴聽不進去。而今,他不好埋怨鄭廷貴,那樣鄭廷貴更無地自容了。

鄭廷貴精神如此頹喪,根源就在所奉獻出的大批古董,不,準確說,應該就在酒井身上。當初,小皇上復位,他不知該如何表明心跡。酒井趁機鼓噪鄭廷貴挑選一些上好的古董獻給皇上,鄭廷貴自然歡喜。先後數次,將成箱、成批的古董,交給酒井,欲通過酒井運到新京。待家中那個蘊藏寶物房間,幾乎空空如也,這時候,鄭廷貴似乎有點如夢初醒了,倒不是他舍不得,心疼了,而讓他醒來另有原因,一,至今皇上沒有任何賞封。二,酒井逐漸疏遠他,或者說根本不理睬他了。當然,兒子被降為營長,他心中大為不快。更重要的是,一年過去,皇上還掛著執政的頭銜,並沒真正登基,這是最讓他感到極度的失望。且失望之余,他不由聯想到那些寶物的真正去處……記得,有一次說到八大山人的畫,女兒曾說次郎在酒井處見過,現在想來,更增加了他的疑慮。為了徹底掃清心中的疑慮,他去找酒井,想直言問個明白。不料幾次去省公署,都被酒井的副官擋駕。氣得鄭廷貴站在門外,大罵一通。此舉招來幾個憲兵,差點又把他抓到憲兵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