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鄭心清回來了,這給沉悶的鄭家大院,帶來喜慶氣氛。

鄭廷貴看著離家三四年,走時還是個孩子,現在已出落成大姑娘的女兒,簡直不認識了。記得當年,他受酒井的鼓動,讓女兒去了日本,後來,好個後悔,可因為是他主觀決定,後悔也不能說。想起女兒在家時,盡管歲數小,調皮任性,卻十分的懂事,也許女孩心細,她知道額娘走的早,阿瑪拉扯哥哥與她不容易,雖說自小到大,都是下人伺候,可父母之愛是誰也代替不了的。鄭廷貴在女兒去日本前,也未體會得那麽深,有時,女兒在他眼前走來晃去,不時地摟他脖子撒嬌,他心情好,盡享這天倫之樂。反之,卻覺得女兒沒個正形,缺少規矩,不像旗人家的閨秀,這也是他聽說日本女人懂禮數,重禮教,讓女兒去日本的一個原因。現在想起來,女兒剛走後好一段時間,他都不知是怎麽度過的,尤其獨坐在房中,他似乎才知道什麽叫清冷,也只有在此時,他才體味到女兒在家,他心中那份溫暖。是的,兒子還在身邊,還有孝順的兒媳,淘氣的孫子,呀呀學語的孫女,這對來他來說也是幸福,但這些彌補不了女兒給他帶來的特殊歡樂。記得,有兩次他走到電報局門口,徘徊著,想打電報讓女兒回來,到後來,還是理智占了上風,而且這理智竟控制了四年,當然了,沒催女兒回來也有具體原因,比如女兒由適應到喜歡上異國的生活,女兒上了大學,酒井家把女兒當成自己的孩子,“九一八”事變,滿洲發生戰亂……

鄭永清也沒想到,離開家中,四年後才回來,當她跨進既熟悉,又有幾分陌生的大院,她激動的心情可想而知,歸途中,她回想度過童年、少年的大院,細細想來,除了額娘去世的傷痛,她沒有過任何煩惱,映入腦海的大院,處處有著歡樂。她思念著看似有些古板,但再慈祥不過的阿瑪,思念著一見面就愛刮她鼻子的哥哥,還有賢惠,受說愛笑的嫂子,都說姑嫂難處,她與嫂子處得比親姐妹都好,可能是在嫂子未進鄭家,她就與嫂子相熟,她將來也要成為馬家的媳婦,這都是她與嫂子親近的原因吧?另外就是侄兒、侄女,她走時,懷中揣著她倆兒的照片,思念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現在,他們能長成什麽樣兒呢?歸心似箭,她想象著見到阿瑪,還有其他親人,她會是什麽樣子,不用說,肯定會撲去……想到這兒,她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怕讓人看到,她偷偷地擦掉,禁不住又笑了。

但奇怪的是,種種想象和揣測,在現實中都沒發生。

鄭廷貴沒有去火車站接女兒,在家裏等待時,坐立不安,聽到門外傳來說笑聲,透過窗戶看了看,忙回到八仙桌邊的椅子上坐好,旗人就是愛擺個譜,做父親得端出父親的樣兒,他拿起煙袋,心裏激動,手哆嗦著,怎麽也裝不上煙。

“爹,你看誰回來了。”馬明玉先進來的,隨後一閃身,露出後面的小姑子。按說她也該稱公公為阿瑪,嫁過來時,就叫不過慣,總錯喊爹,後來公公也就默許了。

鄭心清望著披肩長發,穿著女式西服和西褲,稱不上摩登,卻很洋氣,她在門口站了一站,又下意識向前走了兩步,注視著父親。

鄭廷貴身子向前傾了一下,欲站沒站,眼睛盯看著女兒,好像不認識,那神情似乎在問,這是自己的女兒嗎?

鄭永清身子躬下,猶如日本女人一樣,彎腰施禮,且還輕柔地吐出一句:

“父親,您好,我回來了。”

鄭廷貴不是愣怔,而是愕然,他不但懷疑自己的眼睛,還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馬明玉忙扯了下小姑子的衣袖,笑著提醒著:“錯了,錯了……”

鄭心清有意還是無意地稱父親,只有她知道,聽了嫂子的話,她也笑了,改口說:

“阿……阿瑪,您身體好嗎?”

鄭廷貴似乎還在辨認著,眼前這個姑娘……

馬明玉進一步的小聲提醒:“快給爹磕頭,這規矩咋能忘了呢?”

鄭心清遲疑一下,還是跪下下來,邊磕頭邊說:“阿瑪,女兒給您老人家磕頭了……”

馬明玉見公公一時沒反應,以為公公高興過度,又犯糊塗,忙大聲地:

“爹,心清給你磕頭了,心清回來了……”

鄭廷貴喃喃自語著:“噢,回來好,回來好……”

馬明玉扶起小姑子,她也沒想到父女見面,竟是這樣的,她想若是她,別說幾年沒見父親,就是幾個月,她也得抱著父親,眼淚自不用說了,可小姑子……莫非在日本學的……不對呀,吉林市日本女人多的是,相互見面,說話動作都挺誇張的呀!

鄭廷貴拿起煙袋,往嘴裏送,但沒裝上煙,看得出,他心緒還是挺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