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衛鞅與商於(下)

雖說君上重視,可衛鞅對這件事並不抱太大的信心。

秦君也知道困難重重,勉勵了幾句後,衛鞅道:“鞅所學,刑名之法、制政之言。先師屍子曾言,從道必吉,反道必兇,如影如響。”

“臣所學,大道也,非狡詐舌辯之術。既知道,可知齊必難從。”

秦君嘆息道:“墨家日大,終為諸國之禍。反墨,此天下諸侯之大道也。”

衛鞅苦笑道:“君上既知道,應知齊屬天下,而天下不是齊。天下諸侯之大道,於齊而言卻是狹路。現在君上讓我去齊國說大道,這就像是和一個家裏失火的人說不要去取水滅火不然別人會渴一樣,恐怕是難以成功的。”

衛鞅所學,都是些堂堂正正之道,可以說他刑罰嚴苛,但這也是堂堂正正之道。

治民、嚴法、練兵,然後國勢之強,便可勝,根本不需要那些蠅營狗苟之計。

秦君聞言,許久不語,半晌道:“我也知你學的是大道,也知治國強軍需用大道。可終究……秦國比泗上晚了三十年。”

“或者,不止三十年。泗上的那些鐵器機械火藥種子之物,至少又抵得上三五十年,近百年的差距,只怕正道已經走不通,只能走狹路以險勝了。”

“吳子勸諫,若是此番還不能制住墨家,便要考慮西遷西撤之事了。我也知道極西之地有富庶之土,也有容易征伐國野控制的人口,可除非到萬不得已,又怎麽肯這麽做?”

“這些年我觀墨家行事,方知何謂大道陽謀。”

衛鞅亦嘆道:“君上之言極是。不說治國行政,單說外交縱橫之法,墨家也一直在走大道陽謀。”

“如此番滅楚,墨家蟄伏三十年謀劃,不曾靠相約而攻分土的舌辯外交之術,而是在等我軍奪西河、趙人攻中山的機會。”

“而我軍奪西河,又源於更早年墨家入蜀占南鄭;趙攻中山,又源於昔年中山復國;而中山復國,又源於魏趙反目;魏趙反目,又源於墨家於泗上崛起,在齊衰落之際占據泗上使得魏不得南下泗上只能北進……”

“三十年謀劃至今,大勢已成,諸侯若想得勝,實在太難。”

秦君哎了一聲,唏噓不已,半晌道:“我豈不知?是故寡人才放棄西河,與諸侯反墨,再不相制數年之後墨家將可平推天下,問鼎洛邑。”

“可如今墨家攻膠東,齊人如果退兵回膠東、或者在尚未準備好的情況下和韓衛聯軍攻宋地,都於大局不利。”

見衛鞅還想說點什麽,秦君打斷道:“我知你說的救火與渴死的意思,可終究還是要嘗試一下的。”

“此時攻宋,敗多勝少。一旦戰敗,齊必亡、韓必弱,數年之間,三五年後,墨家便可問鼎而致無人能擋。”

“卿既知大勢,便知此事需要死中求活,必要齊放棄臨淄不管,拉長戰線,屯兵於衛、韓之地,諸侯合力,半年之後準備充足,勝算方多。”

衛鞅見秦君這樣說了,只好垂首道:“如此,臣請試之。”

是夜,衛鞅前去拜會齊相田鞠,一番口感舌燥之後,田鞠不為所動,回道:“若再不攻宋以迫墨家退兵,齊危在旦夕。天下之勢,非齊之勢!”

衛鞅勸道:“可齊屬於天下。若天下都歸於墨,齊難道會挪移到天下之外嗎?”

“如今秦可出面保證,將來齊人復國,若有諸侯侵占,秦必討之!”

田鞠大笑道:“若盟誓有用,昔年穆公之時,鄭城早被攻破。若盟誓有用,燭之武舌辯之術再有用,穆公又豈能退兵?”

“穆公背盟而稱霸、晉文無禮而踐土稱雄、勾踐無恥嘗糞而為王……反倒是信守盟約之輩,皆宋襄之類!”

“大爭之世,戰國群雄,無恥無義無信者方可稱霸。前史之鑒,齊人不可信盟誓之言。”

一番話正刺到了秦國的傷口上,背盟的事多了去了,比如晉陽城下知名的唇亡齒寒殺盟友,但燭之武五言退秦的事,用在這裏更為合適。

田鞠見衛鞅不能言,反問道:“昔者燭之武五言退秦,句句言利,卻不見有秦人勸穆公若是退兵則背盟;若是背盟則天下人無信;若是天下人無信則天下必亂;天下亂則人皆有野心;人皆有野心則諸侯尊卑無人遵守……”

“若論大勢,誰都能談,難不成今日天下大亂都是因為穆公當年聽信了燭之武的話求利而不尊義退兵的緣故嗎?但自古而來,皆為小利,少有大義。”

“齊若棄臨淄,將來縱然收復,民眾墨家已深各言平等、不羞於求利,如何統治?”

“齊若棄臨淄,秦國今日答應主持公道,不使各國攻齊,若是明日背盟,又將如何?”

衛鞅道:“齊、秦相隔千裏。齊地秦不能得,又豈能讓韓魏趙得到而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