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啟蒙學說(上)

臨走之前適和徐弱所說的“鼉災”、“虎災”仿佛是個笑話,短短的幾句話而已。

可當幾個月後徐弱踏足雲夢之時,這才明白那些仿佛笑話一般的“鼉災”二字,竟是如此的真實。

鼉者,鱷魚也。

此時氣候溫暖濕潤,原本泗上也頗多鱷魚和老虎,然而這幾年泗上的老虎已然有了滅絕的趨勢,以至於徐弱已然忘了那些可怕的動物之災。

泗上這幾年組織了極多的打虎隊,甚至直接出動現役的士卒進行圍獵,平時以高額獎勵回收虎皮。

有火器之威、組織之密、鐵器之利,短短十余年間,老虎已經在泗上的各個村社絕跡。

至於鱷魚,雖然還剩余不少,可是加不住鱷魚皮正是上好的皮甲材料,已然是被各種各樣想要發財的人追殺的逃離人煙。

這些在泗上絕跡的災患讓徐弱之前聽來很難感覺到那種苦痛與可怖。

然而到了雲夢澤,等到親眼看到這種災禍的慘狀之後,才體會到泗上的施政竟然讓他已經遺忘了泗上之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世界。

就在他和先期乘船而來的幾十人抵達雲夢和當地的墨者聯系上後不久,便在荒蕪的雲夢聽到了哭聲。

故事一如孔子登泰山之時的那句苛政猛於虎的感嘆,哭泣之人的孩子剛剛被鱷魚吃掉,但哭泣之人並不準備離開,因為這裏沒有苛政,可以逃避勞役逃避軍役逃避公田耕種逃避布稅帛稅。

徐弱暫時沒有多說什麽,繞開了哭泣的人家,沿著一條根本算不上路的路,進入了浩渺波濤間有沼澤的雲夢澤。

麋鹿成群,虎兕之嘯響徹雲霄。

他身邊那些人倒是不怕,很多人去過南海,甚至有參加過八百人滅縛婁之事的老兵,身邊兵器火器充足,不少人只覺得那犀牛的叫聲意味著一張張犀牛皮的財富。

船穿過一片小湖的時候,當地的墨者介紹道:“安陸起義之人,約有千五撤入了雲夢之中。剩余的人有的留在了當地,那些當初不聽我們勸告認為貴族會傾聽他們憤怒反抗的頭目留下了,都被斬殺了。”

“那千五中多是咱們在當地宣傳道義聽從之人,領頭的都是咱們的人。湖中魚蝦眾多,麋鹿成群,卻也不至於挨餓,只是隱藏其中。”

最近已經陸陸續續來了不少的人,通過商船、或者一些貴族的關系、賄賂等手段,那些從泗上調來的墨者通過各種手段朝這邊集結。

上面指派了徐弱為雲夢澤的特派委員,已是這裏墨者的頭號人物,當地的墨者組織運轉正常,省卻了很多事。

徐弱大概了解了情況之後,問道:“這裏便沒有窮兇極惡的湖盜之輩?”

當地的墨者笑道:“你也看到了。窮兇極惡之輩,必有手段。若是在城中殺了人,或是有了仇家,有手段的可以躲避到別處,哪裏會有幾個藏身大澤之中惶惶不可終日的?”

“倒也有些人,在大澤之中偶爾劫掠藏身逃亡此地的人,可也實在搶不到什麽東西。”

“逃亡至此,多以漁獵為生。也就是有些人能夠劫掠一些犀牛皮、鱷魚皮之類。不過人數也不多,藏身大澤之中,難以找尋。”

“剩下的,多是逃亡過來的民眾。三五成群,散居大澤之中。也少種植,多以漁獵為生,或是采摘蓮子白耦、或是摘取野果,又無鐵器又無工具,人數不少。”

徐弱心想,怕是巨子將泗上的情況想做了這裏,泗上商貿往來頻繁,林澤之中曾也多有劫掠之輩。這裏也真的沒什麽可搶掠的,攻城略地想來裏面的人又非是盜跖那樣的人物,更不可能。

他也知道當地的墨者在這裏活動不多,人手本就不夠,肯定是多在城邑和城邑周邊人口密集的鄉村活動,不太可能深入其中。

向裏面深入的時候,偶爾也會經過幾個村社,村社的人都外來者都相當警覺。

這些村社大多都是逃亡過來的民眾聚居而成的,還保留著濃濃的村社殘留,村社自治,土地歸公定期分配,春秋時候的村社氣息極濃。

在大澤中轉了一日,徐弱大約明白過來臨走之前適的那番話。

這裏工作的重點,和新鄭完全不同。

新鄭是土地重新分配的問題,那是民眾關心的。

而這裏……恐怕還輪不到土地分配的問題,而是最基本的政權都沒有,想要在這裏立足……原本很難。

但若是墨家可以支援,遞送貨物,卻可以仿一下當年泗上初建時候的模式,以建設為主。

先做到自給自足,然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依靠商船和外部溝通,取信於民,建為根據,再謀他事。

徐弱想,按照墨家的矛盾之說,新鄭的主要矛盾是貴族和庶民的矛盾;而雲夢澤中的矛盾,則是民眾生存和殘酷自然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