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死亦難(上)

既明為說客,或可見,或可不見。

戰爭進行到現在,勝負已無懸念,泗上大軍已經占據了一個凸角堡,只要能夠守到傍晚,在夜晚來臨之前完成凸角堡的簡單防禦體系,明日緩緩圖之,將炮兵運送到凸角堡或者工兵挖掘的羊坽土山上,最多一日整個城邑的防禦就會徹底瓦解。

說客此時來,想做的無非就是勸降,然而在皇父鉞翎看來,勸降實在是拿不出任何可以讓他心動的事。

既選擇了野心或者說雄心,其心已太高,就算免於死刑,那也不是皇父鉞翎可以承受的。

若是處死還好,怕就怕墨家不處死他,卻讓他去街頭清掃落葉、或者前往紡織作坊勞作,叫人指指點點說看看這就是貴族,掃個地還不如獨臂的老兵幹凈之類的話。

那是他實在難以承受的屈辱。尤其是想到可能要和一些出身低賤的人一起勞作,這簡直生不如死。

正欲不見,負隅頑抗,或者自刎以求不辱,不想旁邊一名謀士門客輕咳一聲道:“或可見。”

皇父鉞翎看了一眼那門客,冷聲問道:“學犬彘搖尾求憐?不若死。”

那門客大聲道:“大丈夫死則死矣,想來公不畏死,我等也不畏死。”

“此時死在此地,無人知曉。天下或有傳聞,皇父一族兵敗而自刎,或曰皇父鉞翎深知罪孽害民而自殺。”

“不若假與墨家商談投降之事,於各國使者注視之下,痛斥墨家,憤而自殺,讓天下諸侯知曉我等臨死不懼之義。”

“於義,我等讓諸侯憐惜,或可出兵。”

“於私,我等憤恨墨家所為,臨死也要痛斥。”

“豈不好過在這裏默默無聞而死?”

皇父鉞翎聞言深吸一口氣,頓覺這話似乎頗有道理,若是就在這裏死了,死前如何無人可知,到底是因為畏懼而死還是因為兵敗自知無能而死,這都是說不清楚的事。

若是能夠假意弭兵休戰,在墨家和各國使者見證之下,自己憤而自殺,臨死之前怒斥墨家的暴虐行徑、貴賤不分,或可引來各國諸侯的同情。

到時候死固然是死了,但死前卻也引來各國的同情,為將來鏟除墨家作出自己的貢獻。

比起默默無聞而死,那實在是算是死得其所了。

他知道這些跟隨自己號稱要死的士人門客,未必一定會死,也未必會選擇殉道,他也不怪罪。

沉吟片刻,開口道:“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貴多士,貧賤寡友,事之固然也。夫趣市朝者,明旦,側肩爭門而入;日暮之後,過市朝者掉臂而不顧。非好朝而惡暮,所期物忘其中。”

“過市者期物,我等或期義、或期生、或期利、或期名。今日我欲死而殉大義,期義者可隨我去;期名、生、利者,可先散去。”

“吾有家財,多用於整軍備武,所余者,欲去者可盡取之。”

他在告訴那些門客士人,就像是趕集的人因為市場上有自己想要的貨物一樣爭門而入,這每個人的追求不同。

有人追求名聲,有人追求大義,有人追求生存,有人追求利益。如果是追求大義的,那麽就請隨他一起死而殉道;如果是追求財富利益名聲的,現在離開,他也不會怨恨,家中剩余的錢財這些人都可以拿走。

話音剛落,便有六七人同時站出來道:“吾等願舍身而取義!”

剩余的人或是低頭,或者羞慚,但最終還是選擇不站出來。

皇父鉞翎慨嘆一聲,心聞昔年宋國昭公事。

宋昭公出亡,至於鄙,喟然嘆曰:“吾知所以亡矣。吾朝臣千人,發政舉事,無不曰:‘吾君聖者!’侍禦數百人,被服以立,無不曰:‘吾君麗者!’內外不聞吾過,是以至此!”

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不經歷一次看似不可以再起的失敗,永遠不知道誰人忠誠誰人只是平日口號喊得響。

站出來的這六七個人中,有三人是他平日不怎麽待見的,因為他們過於高傲,言語多有譏諷,有時候也會讓他完全下不來台。

可今日要殉道之時,這三人卻站了出來。

剛才提議他在墨家和各國使者面前痛斥墨家然後再死的門客,也位列其間,神色決絕。

樹倒猢猻散,都到了此時了,也就不再需要斥責那些人,皇父鉞翎淡淡一笑,將自己府庫的鑰匙扔出,只道:“財物任汝取之,我等以大義為寶。”

那些人臉色羞慚,終於有兩人受不過這種羞澀,再度選擇站到了皇父鉞翎身邊。

每個人可能都是懦夫,每個人可能都是……英雄,有時候只在一瞬間的選擇。

然而終究敢於舍生取義的人太少,在這兩個人站出來後,再無他人。

皇父鉞翎不再管那些人,自帶著這九個人一同去見了墨家的說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