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割裂

甘德的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好在那車夫很快又自嘲地說道:“不過我們這些炮手學的都是些查表的本事,卻沒本事自己寫表。多是一些死記硬背的東西,所謂熟能生巧,那個養由基善射被人稱作唯手熟爾的故事你聽過吧?”

這是泗上編造的故事,不過這時候大家都在編故事,為了各自的目的編造了許多不同的故事,久而久之也就成為諸夏的故事。

甘德心想自己又何嘗不是手熟爾?

然而那車夫又道:“其實我們這些炮手和你們學堂裏的那些人還是不如。就像我,打炮你肯定不如我,可除了打炮之外,你說我學的那些東西,也未必用得上。”

“趕車可是不用知道什麽正弦余弦正切余切的,而且這些學問你讓我講給別人,我可不會。若不然我也能在炮校裏面當個先生了……”

甘德奇道:“你們泗上不是總說什麽人人平等,均分其職、各事其喜嗎?既無貴賤之分,趕車和當先生還不是一樣?”

那車夫哈哈笑道:“先生真是說笑了。做人自然是平等的,他做先生也是人,我做車夫也是人,便是巨子也是人,也就是職位不同。可趕車風裏來雨裏去,做先生每日在學堂之內,那總歸是不一樣的。”

“不過我也知道自己的本事,既說尚賢分職,那也得有這才能才行。”

說到這,車夫又回身看了一眼甘德,艷羨道:“像你們這樣的從外地來求學的先生,一般都是有本事的。就像是給我切了胳膊的秦越人一樣,他的醫術可是極好的,他來之前整個泗上都沒有這樣的醫者。”

“先生既是學的疇人之學,想來將來也有名聲。聽說如今正要修歷法呢,說是現在的歷法也不是很準,隔幾年就要錯開一些日子。說不準將來後人用歷法的時候,還要記住先生的名字呢……”

這退役的炮手做了幾年車夫,雖然善談,可也不是胡謅,多有幾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意思。

誇贊了幾句,甘德心中受用,到地方的時候便多給了兩個銅錢。

到了學堂裏,他們這預科班的學生裏倒是有不少甘德以前也曾聽說過的人物,既有一些大貴族的庶子,也有一些小貴族的分支,最起碼也是個士的身份,因為若是庶民,在外地根本沒有求學識字的機會,能夠來到泗上的多是一些這樣的人物。

而那些泗上本地的,則不可能出現在預科班內。

因為泗上的文化優勢,他們這些曾經的精英階層的子弟,在泗上新文化之內也不過是“預科”之人,在泗上內部並沒有多大的勢力。

泗上內部的成分很復雜,但整體而言是有脈絡可尋的。

最開始跟隨墨子行義天下的,半數以上都是士階層,剩余半數都是些市井出身的人物。

最開始行義這種事是一件格調很高的事,許多人引以為榮,以此加入。

等到泗上開始宣揚極為殘酷的鬥爭和矛盾理論之後,以及泗上開始宣揚平等同義兼愛這些事、開始將“利天下的轟轟烈烈變為利天下的樸樸實實、從持劍問不平到踏踏實實紮根泗上淮北深入村社市井”之後,原本那些將行義看做格調很高的人開始逐漸對墨家失去了興趣。

等到那一批老墨者逐漸消亡衰老之後,適一派系的泗上新人崛起,其中絕大部分的出身都是原本的庶農工商,並且因為泗上沒有軍功爵也沒有封田制,使得他們成為了專職的官吏官僚。

原本將利天下看作一件轟轟烈烈的浪漫的士人們開始不再向往泗上;一些心懷投機之心未必真心想利天下的外地士人開始湧入;更多的是真心懷著天下有病當救治的一批真正的認可要翻天覆地的外地士人。

伴隨著泗上教育體系的日趨完善,泗上也不再需要外地士人來充當本地的文化階層,伴隨著新文字和天志學說的壟斷,更使得外地的士人的身份變得極為尷尬。

舊的統治術不再適用於新的時代,那些舊貴族所學到的、以往那些平民無法接觸的東西,變的越發沒有意義。

就像是一個懂得車戰、以車戰為重心陣法的通曉韜略戰術兵法的士人在三十年前當然是人才。可現在在泗上,他們算不得人才,需要重新學習,甚至要和許多人站在同樣的起跑線上。

這就使得泗上如今的精英階層和舊時代的精英階層,在很大的範圍內近乎割裂,這也使得血統劃分身份貴賤的家族傳承在泗上也徹底毀滅。

大學堂內的預科班,主要也就是為了給那些投機分子、追求知識、或者真正相信墨家道義要為天下芬而奉獻一生的外地士人留一條路,以及為了防備泗上本地出現自己的“泗上族”的民族意識,貫徹“兼愛天下”的想法。

這種忽然的跨越式的發展,最容易將貴族傳承毀滅,因為那些貴族傳承積累下的優勢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