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不可撼動的力量(十一)

勝綽略微頓了頓,又道:“墨家有墨家的義。其實天下也有天下的義。父死子繼,這是天下已有的義;嫡長子為先,這是禮。因而同族同宗之內上位為君、嫡長子繼承君位,這本身就是合乎天下已有的義的,便也比外姓、庶子更為穩固。”

“墨家不談血緣,卻繞不開義。墨翟之義,盡傳於適,適可以解釋墨家的義,除了他之外,誰人能當巨子?”

“今後墨家的巨子,必要有義的解釋權,非此只怕難以服眾。”

贏師隙細細思索一陣,似乎明白過來一些關鍵,點點頭,又道:“那麽,這是我們可以學的嗎?”

“正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勝綽立刻搖頭,說道:“墨家組織嚴密。墨者居於各處,乃至軍中。上下同義的前提,是上下都知道義的大略。譬如適說,他要世襲為王,那麽墨家上下必然反對,因為這違背了義,沒了墨家,適不過鞋匠。”

“再譬如,籍使禽滑厘病逝,公造冶欲提兵回去爭位,首先身邊的警衛便不會同意。公造冶身邊尚有孟勝,他可以召開會議,集中軍中墨者,將此事否決。”

“即便眾人合謀,軍中上下如何說服?那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庶民,而是一群自小便要學義之大略的人。真要那麽做,軍心必沸,握有墨家大義之人,只需一紙宣告,定可平亂。”

“最為關鍵,墨家調兵,不是將帥一句話就能調動的。必要經過同義會,否則便無效。軍中官長,聽命於同義會,只是將帥恰好可以主持同義會。將帥不過是同義會公意的一個執行者,畢竟這公意不能自己執行自己。”

他終究離開了墨家許久,說的也不是全對,可這已經讓贏師隙知道這樣是不可能學到的。

這種力量太強,但是反噬也巨大,有“義”壓在眾人身上,墨家力量充沛,可是個人離開了墨家卻不過如鹹魚毫無力量,這也算是一種約束。

贏師隙又有些不解,問道:“凡有人處,必爭權奪利。墨翟在時,墨家上下數百人,皆死不旋踵之輩。只是如今墨家數萬,難道人人如此?若是人人如此、不知爭權奪勢,一心為利天下,這只怕天下變色只在十年之內。”

“我倒是聽聞,墨家內部亦有爭鬥?”

勝綽笑道:“怎麽會沒有?只是他們的爭鬥,多要拿到明面上說,這需要多數的支持才行。需要把道理講清楚了。”

“而且他們的爭鬥,也多是向南走、向北走之爭。定下來就是定下來,若是向南,即便你有北反之心,也要向南。若不然,就離開墨家,別無他路。”

“適這人……講規矩,看似平和,實則一旦涉及到規矩、路線,必不肯相讓。墨家悟害之中,與之爭吵過的多了。但講道理又講不過他,論及一些事事後而觀他又多對,那又能怎麽辦?”

說到這,勝綽不禁苦笑道:“當時禽子重病的消息傳來,多有人覺得齊國得以幸免。我才聽聞了消息,便知道絕無可能,反倒覺得……田氏只怕更為淒慘。”

他回憶起當年在商丘城下的那幾日,適第一次露出尖牙如同瘋狗一樣咬他的時候,啞然失笑,搖頭道:“適不比子墨子、不比禽子。禽子善而和,適這人嘛……嗯,善用矛盾之術。君上不妨回想,東方之亂,似乎竟是處處被墨家操控一般。”

“費國久在泗上,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待趙國公子之爭將起、楚國征陳蔡而迫大梁榆關的時候出事。”

“再想想之前,墨家和趙公子之間的關系……怎麽去歲就忽然發難,張揚旗鼓以害天下之名怒斥闕與君?”

他似乎又想起一件事,說道:“那日我與吳子閑談,提及當年大梁事。吳子說,攻大梁之前,有人獻圖。君上也知道,當年楚人因弭兵之盟,聘墨家築大梁城……這大梁城之圖,如何這能流出?”

“獻圖那人只言,久攻民苦,又恐吳子掘河水而灌大梁以破城,遂以此圖相獻。得此圖,吳子便可放任楚國貴族逃入大梁,按圖所繪,挖掘坑道埋藏火藥,頃刻破城……”

他說到這一節,一直沒有細細思索其中可怖之事的吳起忽而疑惑一聲,秦君望去,吳起駭然道:“說到此節,君上試想,若是當年大梁一戰楚國不損失眾多,王子定便不能入陳而稱王。”

“楚國不衰,泗上之地近楚,楚王必要爭,又豈能這些年和墨家如此親近?無非是因為楚國勢弱,不得不近墨家以抗強魏。”

“魏若不在大梁大勝,三晉必好以求抗楚,今日趙公子之爭,只怕魏國也無心幹涉。”

“三晉楚強則合、楚弱則分。若三晉依舊為盟,今日泗上之事墨家又如何敢耀武揚威直入平陰而逼臨淄?”

略微談及,便絕細思恐極,贏師隙臉色微變,這都是十余年前的舊事,這到底是墨家善借天下之勢?還是在暗暗造勢操控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