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規矩最大

這一聲哭,引來了許多第一次看到這樣慘劇的、以為天底下的“人”應該是“人”的樣子的年輕士兵齊聲的嚎叫。

公造冶握緊了拳頭,牙齒咬得咯咯響,下意識地碰了碰腰間的劍,似乎這時候只有十步殺一人方能解開心中的怒氣。

天空中飛過一群烏鴉,嚎叫的士兵將火槍握在胸前,罵道:“滾啊!滾!”

不知道是誰先開了槍,那些烏鴉撲棱著翅膀飛走。

乒乓的槍聲,在鬼寂的城邑中格外響亮。

可在槍聲的回蕩中,前面灰燼堆中一個在那裏用手刨著灰燼的女人卻仿佛根本聽不到這震撼的槍聲,依舊跪在那裏,緩慢而又無力地用手挖掘著灰燼。

公造冶走到前面,看到那個女人的手指已經完全被磨破了,可能都已經露出了骨頭,血水將那些灰燼凝成一團。

女人跪在地上,衣衫殘破,雙手仿佛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就那樣一下又一下地挖著。

嘴裏喃喃有詞,公造冶俯下身,就聽到那女人在那重復一句話。

“死了……都死了。”

“死了……都死了。”

一句又一句,一遍又一遍。

幾名警衛靠前,將那女人拉開,女人的身體僵硬的就像是一塊石頭,被拉開之後警衛撒開了手,女人很自然地躺在了地上,把腿分開,灰蒙蒙的眼睛一動不動就像是一塊木雕。

警衛這才注意到女人的下裳被人撕碎過,趕緊脫下了身上的軍裝給女人蓋上,可女人依舊保持著這種木然的、岔開雙腿的姿勢,嘴裏依舊喃喃道:“死了,都死了……死了,都死了……”

公造冶嘆了口氣,腮部的肌肉抖動著,沉默地繼續向前。

前面的街市旁,一個額頭上纏著一條撕開了自己裙裳當做麻布戴孝的女子低著頭,愕然地看了一眼穿著奇怪軍裝的義師,忽然彎下腰拿起一塊石頭沖過來,朝著站在前面的公造冶狠狠地投擲了過去。

這女子顯然數日不曾進食,力氣虛弱,以公造冶的手段便是這女子康健之時也不能用石頭傷到他,況於現在。

可公造冶沒有躲開,而是任由那石頭砸向了自己的面前,在地上滾了幾滾輕輕地壓在了他的靴子上。

女人扔過了石頭,沖將過來,警衛急忙攔住那女人,臉色木然虛弱的女人什麽都沒說,只是在那哭。

他認得這是墨家的義師。

因為她的兒子在幾個月前被貴族們在這裏車裂而死,臨死之前告訴眾人的最後一句話是他不是怕死才雙腿顫抖。

因為她的丈夫、父親、兄弟、剩余的兒子,在幾日前被那些貴族在城墻下全部斬殺,只說要修築城墻便挖了個大坑,然後將所有人都殺死在坑裏。

女人哭的瘋狂,直到眼淚已經流不出,只剩下了沙啞的嗓音,掙紮的動作也日益無力,雙腿終於支撐不住,一軟倒在地上,說出了這幾天來她說出的第一句話。

“你們為什麽才來?為什麽才來?”

公造冶原本憤怒而堅強的心,被這一句簡單的提問蕩的粉碎,他用著此時的禮儀跪在地上,拜了一拜,沉聲道:“對不起,我們來晚了。”

警衛撒開了女人,女人無力地半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

將夜,大軍已經入城,開始組織殘余的女人生火、吃飯、挖掘屍體,原本鬼寂的城邑發出了一陣陣震天的哭聲。

義師入城並不是很順利,很多女人拿著石頭投擲義師的士兵,宣泄著怒氣。

義師規矩嚴苛,不能反抗,士卒們低著頭,知道那只是一種發泄,並無惡意。

隨軍一同前來的徐弱問及孟勝道:“如今民眾有怒氣,那些貴族臨走之前,說因我們行義,他們才殺的人……”

孟勝沉吟許久,緩緩說道:“這是好事。”

“民眾不被組織起來,是沒有力量的。民眾喜歡對壞人寬容,因為他們覺得或許祈求那些惡人,便不會施暴。但卻總對善者嚴苛,因為他們知道,即便向義師投擲石塊,義師終究有義,不會對他們做任何的報復。”

“她們認得這是義師,所以才向我們投擲石塊。民眾並不愚昧,她們分得清善惡。”

“貴族們以為民眾愚昧,想用這些話來欺騙民眾,但終究徒勞。去吧,做好自己該做的事……”

徐弱仔細品著這句話,琢磨出了其中的味道,點點頭離開。

臨死的指揮所內,隨軍出征擔任這一次公造冶部隨軍醫者主官的蘆花眼睛哭的紅紅的,用沙啞的聲音算是建議、還有三分不容反駁的氣度道:“大軍不能在城中紮營,城中的活人也必須要到城外紮營。”

“死人生疫病,必要傳染。水必須要煮沸後才能飲用,大軍也必須要在距離城邑十裏之外的地方紮營。”

“現在需要大量的石灰來掩埋這些屍體,清掃城邑,正值夏日,不能讓疫病流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