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誅不義令(下)(第2/2頁)

只是如今,哭聲一片,血臭沖天,漫天飛舞的蒼蠅和屍體上白色蠕動的蛆蟲,都讓這座城邑一片鬼森。

全城萬四千多人被屠,六千多房屋被燒,上千女子被強暴,許多孩童的屍體和那些茅草一同化為灰燼。

城中剩余的女子老弱,已經不能夠將自己家人的屍體挑揀出來安葬。

當公造冶所部的義師和費國的都城之師步入武城的時候,已經是武城被屠的幾日之後。

還未入城,許多年輕的義師士兵便捂著嘴沖出了行進的隊伍,蹲在地上幹嘔。

那種血腥的人肉腐爛的味道,就像是多年沒有挖過的茅廁,忽然有一人被人破開了表皮那一層幹枯的殼,讓裏面的味道散發了出來一樣。

正是夏日,城中蒼蠅的嗡嗡聲甚至都掩過了那些女人的哭聲,剛一入城便激起了一片蒼蠅。

義師的士兵們忍不住那種味道翻騰上來的味道,嘔吐了許久,才讓鼻子習慣了這種惡臭。

他們都是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是墨家在泗上站住腳之後成長起來的第一批年輕人。

他們從小接受的教育,是兼愛,至少他們知道屠城是錯的。

可當他們真正步入了戰場,真正看到了這一幕幕慘劇,才明白泗上之地的義對於天下,不過是下流。

從小接受了兼愛是對的教育的年輕人,看到這屠城的慘劇,就像是自小習慣了太陽東升西落的人忽然有一日看到了太陽從西邊升起在東邊落下。

他們認為,人應該尊重生命,至少那樣才算是個人。

人性如素絲,他們長於墨家在泗上之後的二十年,他們對於“人”的認知和天下貴族對於人的認知完全不同。

如今這一座誕生過澹台滅明、曾點;曾讓孔夫子感嘆這裏文化昌盛開玩笑說殺雞焉用牛刀的城中,死屍遍地,卻少有披麻戴孝之人,因為他們的房屋大部被燒,已然連麻布都弄不到。

公造冶忍住那種萬余人死後腐爛的惡臭,佇立在道路的中央,讓幾名士兵去一旁的一處房屋殘垣處去看看那裏是否還有人。

幾名士兵走過去,砰的一聲怪響傳來,就像是沉悶的葫蘆被人踩碎一樣,一股黑乎乎的、惡綠色的汁水從怪響處噴出。

公造冶知道,那是人腐爛後的屍體被踩爆的聲音,人的體內有腔,腔內會先發黴發酵大量的氣體會讓死屍膨大爆裂。他這些年走遍河北江南,大荒之年、大戰之後常常能聽到這種砰砰的爆裂聲。

一名經歷過許多次大戰的老兵翻開了一具屍體,屍體的臉部還能看的清楚,肉還沒有完全爛掉,但是已經生出了黑褐色的黴菌,就像是自己家的饅頭幹糧放久了長毛一般。

雙手輕輕一拿那人的屍身想要挪開,已經腐爛的肉和骨頭分開,手裏黏黏的都是爛掉的肉,幾條蛆蟲拖著長長的尾巴從手上的爛肉中落下,晃動著肥大的身子鉆入屍體之中。

這是個死掉的女人。

看樣子在死前還在往前面的房屋裏爬,老兵在旁邊的灰堆裏擦了擦手,眼睛卻盯著那些已經化為灰燼的茅草,心想,或許她的孩子就在房子裏吧?若不然為什麽要臨死還要往房子裏爬呢?

目光所至,老兵終於找到了他心中的答案,一個已經被燒成焦黑的嬰孩,雙手死死地抱著一塊土塊,大概是焚燒的時候太疼,身體不受控制地蜷縮著。

老兵咽了口因為惡臭而不斷湧出的唾沫,有點想吐,自己曾經吃過一道美味,就是泗水河邊的蛤蟆,先把泗水邊的禽鳥蛋扔到沸水中做成荷包蛋,接著把活的蛤蟆扔下去,這些壯碩的蛤蟆因為劇痛會死死地抱住那些變成荷包蛋的禽鳥蛋,融為一體。

如今那被燒死的嬰孩,就像是那些被煮熟的蛤蟆一樣,雙手環抱著房中不能燃燒的、似乎總比火焰要冰涼的土塊。

老兵走過去,用力掰開那嬰孩的雙手,蹭了一手的腐爛的肉,可是怎麽也掰不開。

許是力氣用的大了,被燒死腐爛的手臂被這老兵掰斷,老兵拿著半條嬰孩的手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出征之前,他最小的孩子在家中玩弄自己的軍功章不肯撒手,他也是用力地掰開了孩子的手,當時還笑著和妻子說這孩子真有勁兒,將來服役定是個好兵。

可現在,他拿著被自己掰斷的死去嬰孩的手臂,哭道:“你咋這麽有勁,為啥要抱得這麽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