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見微

護衛最後所說的這些話,也正是吳起最奇怪也是最難想通的地方。

墨者既說要求利,又說要為利天下而死不旋踵,這如何讓人心甘加入墨者?若死不旋踵自苦以極,又與求利相悖,怎麽想都想不通。

不過他也沒有直接相問,便道:“我聽說,若是墨家巨子有令,要為利天下而戰,那些成為墨者的,即便退在家中,也必須尊令重返軍中?”

那護衛點頭道:“不止如此。不止是墨者,便是在泗上的人,都有此義務。一旦眾議通過,所有從軍之人都需即可入軍,不得拖延。”

“連代表說,沒有無義務的權利,也沒有無權利的義務。泗上之人從軍是義務,權利就是保證泗上之民富足、不受屠戮、凡有無地難活者組織共耕等等……”

這人說話極有條理,若在二十年前,單憑這幾句話,便足以響徹一方,足以做一邑名士。

只是如今卻只是一個普通護衛講訴的,吳起不禁駭然。

心中對於墨家的評價,不禁又高了一層,這墨家竟然是想“人人成士”?

且不說這護衛到底是否理解那些話,便是能說出來,便已不易。

這二十年前能夠識得幾個字的,哪一個不是士人?

現如今在義師中退下的,都能書寫自己名字,都能算是識字,而且人人嘴裏都能幾句什麽義務之類的墨家書籍中的新詞。

這齊魯開國之時,上士不過三百,下士不過半千,若以那時候士的標準來看,這泗上之地少說也有萬士。

吳起暗暗慨嘆,心想自己經營西河多年,能寫字的又有幾人?

那護衛見吳起在那沉思,又道:“不過,我是陶丘人,又沒有在退役後參與共耕或是去作坊做工,因而倒是不受此義務之約。陶丘不歸墨家管嘛。”

“可這就要是有一天真要是有什麽利天下的大戰,我也會返回軍中的。墨家的事,總是對的,也能讓我們得利,這都是看得到的。我雖不能成為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但真要有所召喚,那我也不能退縮。”

“正是天下得利,便是人人得利。我既為天下人之一,利天下便是利自己。真要到了需要我們這些人從軍的時候,想來那些死不旋踵的墨者都要死光了,他們死了,就沒人救天下救我們了,就得我們自己上了啊。”

“現在嘛……”

那護衛臉上露出一絲頑皮的笑容,自笑道:“現在不是還有一心為利天下的墨者來救天下嘛,還輪不到我們。”

“不過想來也用不上我們。真要是有什麽大事,泗上義師已存近二十年。三四年一輪,十七八都要從軍服役三年,每年有年輕人進來,又有老兵退去,真要打起來……不說對外去征討那些不義之君,真要是有不義之君想占泗上,便讓他們知道什麽叫十萬雄師。”

吳起附和幾句,心中越發感覺到泗上軍制的可怕之處。

西河武卒,是重步兵,多披甲死戰,訓練不易,而且選拔極難,又因為牽扯到免稅等特權,人數不可能太多。

一名披甲武卒,需要會持弩作戰,可以持矛沖擊,既入選拔,便要從軍到五十。

他經營西河多年,武卒不過三五萬。然而就是這三五萬武卒,便足以讓秦人不敢東顧、壓服韓趙以臣侍魏。

然而泗上的義師,卻是和武卒截然不同的,這種三四年從軍的軍制,如今也只有泗上能夠用。

別國若用,便有許多行不通的道理。

比如泗上的火槍,雖說射速不如弩、射程不如弓,可是培養一名可以近戰怒射的弓手需要七八年時間。然而泗上的火槍手,要學的就是隊列、舉槍、齊射、行進,半年即可成軍,對射不弱於那些操練了七八年的弓手。

泗上軍陣,陣整而笨,追擊迂回全靠騎兵。而馬鐙又源於泗上,各國都在用戰車的時候,泗上便開始有了騎兵,遠勝各國。所以步卒的訓練,就以方陣橫隊為主,經過三年的訓練,即便退回家數年,一旦征召,半年又可熟悉,結陣而戰便可不弱於別國強軍。

再加上墨家軍中宣傳道義,人人知為何而戰,又有那些死不旋踵的墨者為中堅……真要是有什麽“好戰之君”欲得泗上,那恐怕墨家真的能在泗上拉出數萬軍士。即便不能野戰,用以守城,以墨者的守城築城之能、配合火炮之利,到時候墨家的那幾個野戰之師在旁逡巡,誰人敢言勝?

他也想過如何與墨家對陣,但是想來想去,如果墨家當烏龜野戰死守,似乎還真的沒有辦法攻破。

墨家義師打的仗不算多,潡水一戰算是正規野戰,後來的援最之戰,則是墨家先派人助魯國守城,待齊師疲憊的時候,義師再進軍,齊人潰敗,算不得對陣野戰。

若以潡水之戰而論,吳起思考了許多想要攻破墨家防守的戰術,可他所能想到的獲勝的可能,最終都歸結於墨家的右翼主動追擊,拉開陣型,除此之外別無勝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