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零四章 歲月無情天地煥(五)(第2/3頁)

這是個狂傲的年代,百家諸子狂傲無邊,他們的弟子,哪怕是叛出的弟子,亦是這般狂傲,根本不屑於“城府”與“隱忍”。

英豪之言,狂躁激烈,卻正激起了吳起心中的英豪之氣、狂躁之意。這三年所受到的不信任和排擠,借助墨家的烈酒,借助叛墨弟子的狂傲,一時間激發出來。

勝綽忽然起身,猛拍了一下案幾,大聲問道:“吳起,我想了許久,一直沒有想清楚,你眼中的‘利’是什麽?你想要的是什麽?”

“天下人都說你,貪而好色,可你少近女色,卻都說你節廉而自喜名。凡有賞賜,皆分於士卒。”

“你母喪而不奔,妻斷布而休。你不愛家人。”

“你可以為士兵吸吮膿瘡,可以與士兵同甘共苦。你不想錦衣玉食。”

“你已經位若上卿,大梁一戰,天下聞名。”

“那你這一世……到底求的是什麽?”

吳起喃喃道:“我求的是什麽?”

他放下酒盞,想到了三十年前軹城之事,也想到了二十年前魯國之事,思索良久,看著勝綽道:“二十年前,我在魯國為將。你那時候為項子牛頭號家臣,帥軍侵魯,你還記得吧?”

勝綽自然記得,吳起又道:“那你也應該記得,那件事到底怎麽解決的吧?”

說起這個,勝綽苦笑一聲道:“高孫子告於巨子,說我見利忘義。巨子出面,遊說諸侯,借當年止楚攻宋之威,召集弟子駐守魯國。巨子親見齊侯、項子牛,勸說退兵,將我辭退。”

吳起哎聲道:“那是你的記憶。與我而言,是墨翟在曲阜的那番話。他見魯侯,魯侯問他如何防守?”

“他說了如何防守,最後又說了一番話。”

“使人各得其所長,天下事當;鈞其分職,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備;強弱有數,天下事具矣。”

吳起看著勝綽,想到二十年前的那番話,問道:“使人各得其所長,天下事當;鈞其分職,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備……”

“我有治國的才能,我有變革的才能,我有臨陣對敵的才能。我喜歡治國,喜歡理政,喜歡掌兵。”

“墨翟說,皆其所喜,天下事備!我喜歡的,就是我的才能所能做到的這件事。”

“我希望我為相,復國強兵,縱橫天下,使天下定於一。”

“至於說為什麽定於一,那不是我要去考慮的。我只要考慮,我怎麽才能在這亂世裏,立下功名,萬世不忘。”

“鞔之適說,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所以,任天下怎麽想我,我不在乎,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麽。”

“世有木匠、玉匠、石匠……這些人若要達到登峰造極,那麽一定要喜歡,而不是僅僅為了謀生。”

“那麽,出將入相,這難道不也是一個職業嘛?而這個職業,恰好是我喜歡的,是我所喜、是我所長,是我想要做到登峰造極的。”

“我喜歡這個職業,僅此而已。正如很多人不能夠理解,伯樂天下聞名,為何要住在馬廄中,與馬相伴。其實道理很簡單,因為他喜歡。正如很多人不理解,卞和為什麽斷了腿之後,還要非說荊山之玉就在石中?其實道理很簡單,他愛玉,只是愛玉,而不是愛這塊玉可以換成的萬錢百金。”

他看著勝綽,大笑道:“我和你不一樣。”

“你想的,是富貴功名,亂世之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目的。”

“我求的,只是做好我想做的事,做到極致。那麽富貴功名、亂世之雄這些東西,自然會降臨在我的身上,可我追求的本身,並非是這些,這些只是附帶的。”

“你不如我。因為對我來說,富貴功名,不過是我追求的事業上不經意就加諸於身的。所以,你不要以為我和你一樣,我們不一樣。”

勝綽恍然,舉杯而祝道:“我不如你,但我卻能夠明白。只是……接下來,您想好您的今後,該怎麽走了嗎?那人說,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

“願公早做思量。”

吳起舉杯相應,心中也在想……這之後的路,該去哪裏?

……

極西之地,巴比倫城,同樣有個人在想著這個問題。

這之後的路,該去哪裏?

三年半艱難險阻一路向西的索盧參,站在被當地人稱之為“巴別塔”的廢墟旁,思考著這個問題。

他所思考的,不是吳起那樣的人生選擇,而是真真實實的、空間上的該往何處。

三年多的險阻,三年多的疲憊,三年多的風餐露宿,索盧參熬了過來,走過了波斯波利斯,比之後世的班超甘英走的更遠,也沒有被“海中善使人思土戀慕,數有死亡者”之類的話所嚇倒。

而現在,擺在這一支數百人的使節團面前的,是兩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