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零三章 歲月無情天地煥(四)

待仆人引那老友進來時,吳起跪坐於地,橫劍於膝。

並不起身相迎,勝綽進來後也直接跪坐在吳起的對面,自然分為賓主。

仆人侍立一旁,勝綽卻不顧禮儀,喝道:“故舊相見,豈能無酒?速斟酒。”

仆人看了一眼吳起,見吳起沒有示意反對,也被勝綽的氣度折服,轉身出去取酒。

片刻,酒至。

兩個二十年前在魯國一戰的人,在幾年前在洛陰一戰的人,相見之後,卻沒有提那些舊事。

對飲而盡,吳起只是淡然一問。

“你雖叛墨,然墨家辯辭求利。你既來,亦將有以利吾乎?”

勝綽放下酒盞,仆人自來斟滿。

他看了看吳起,輕問道:“百人百利、千人千利。有以珠玉為寶的商賈,有以仁義為寶的泗水之墨。我尚且不知道您眼中的利是什麽,又怎麽能夠說出有利於您的話呢?”

勝綽話鋒一轉,忽然說道:“有一個人,有這樣的功勞:將三軍,使士卒樂死,敵國不敢謀;治百官,親萬民,府庫充實而備戰荒;守西河而秦兵不敢東向,韓趙賓從。戰大梁斬楚執圭者四、朝尹者一,下二十城。”

“您知道此人是誰嗎?”

吳起微笑道:“這是我。”

勝綽感慨道:“這樣的功勞,雖不敢比於周公,但比之管仲卻相差無幾。那您在魏國的權勢,可能比得上管夷吾嗎?”

他沒有問能力,而是直接問權勢,吳起搖頭,這是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因為管仲被齊桓公稱之為“仲父”。伯仲叔季,仲父就是父親最大的弟弟,自己最大的叔叔,換種說法叫“二爹”。

因為管仲一直被信任從未被懷疑,也因為齊桓公死的時候掩面而亡,因為覺得羞於在九泉之下見管仲。

更關鍵的是……管仲射過齊桓公,差點殺了他。

勝綽又問道:“若無管仲,您在齊桓之時,立此功勛,有此賢能,難道不可以成為‘仲父’嗎?”

這話,就是在挑唆。

吳起這三年過得壓抑,此時卻也只是嘆了口氣道:“這正是齊桓之所以成霸業、合諸侯,匡諸夏的原因。”

勝綽端起酒盞一飲而盡,隨後大笑道:“規矩變了、天下亂了。不是世界再無齊桓那樣的人物,而是齊桓如今也不敢做齊桓了!”

這說法吳起倒是第一次聽到,他知道勝綽雖然叛墨,但在墨家內部原本也是人物。能夠與他相戰兩平,在自己渡過洛水秦人慌亂之際能夠死守洛陰逼退自己的人物,他自然給予足夠的尊重。

於是做請教狀問:“願聞其詳。”

勝綽悠然道:“彼時我尚是墨者的時候,鞔之適曾說天下紛紛皆為利益。他是個向來喜歡以最陰暗的心思揣測世卿貴族與王公大臣的,這一點……我倒是不反對。”

“您學於曾申,曾申學於左丘明,您固知史。”

“人心難測,我只說個假設。若當時管仲有篡位之心,難道可以做到嗎?”

吳起想了一下,說道:“不能夠。齊桓公族勢大,且有高、國二氏。”

勝綽點頭道:“還有一事。在齊桓之前,可有非公族而取國者?”

吳起搖頭,勝綽又道:“是啊,那時候規矩尚在。非公族不可謀國君之位。諸侯為了自身的利,也是堅決反對天下出現這樣的事的,他們保護上下尊卑的規矩,就是在保護自己的地位。”

“可是……畢萬不過匹夫,如今子孫得魏。陳田滅國而亡齊,如今齊人只知田氏卻不知齊侯……他們自己這樣做了,壞了天下的規矩卻無人出來阻攔。”

“仲尼一世,其實都在為防止這樣的事發生而奔波,現在天下果然大亂。”

“巨子……不,墨翟奔波天下,只不過是知道天下大亂已經不可挽回,不能夠復古,只能夠在此時的局勢下再想將來的辦法。”

“這兩人的目的,都是為了天下安定,但是走的路卻不同。但事已至此,仲尼的路,已然不可能成功了。”

“取國之事,韓趙魏田,他們能做,別人為何做不得?就算管仲復生,若有當年之勢,又有現在規矩全無的天下……取國謀國這樣的事,做不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成又是一回事。”

“就像我現在到處傳播謠言,說您喜歡吃人,要把天下人都吃了,人們會害怕嗎?”

吳起搖頭。

勝綽又道:“可我只是傳了傳您可能會取國謀篡這樣的謠言,卻有人相信。可同樣的謠言,放在規矩周禮尚存的兩百年前,無人肯信,因為那時您做不到。這是一樣的道理啊。”

“因為你要吃遍天下人這件事,不可能發生。而您可能取國謀篡這樣的事,可能會發生。人們不會提防不可能發生的事,卻不得不提防可能發生的事。”

“您是猛虎,與人說我不吃人,哪怕您說的是真心話,難道人們就會毫無防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