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零四章 歲月無情天地煥(五)

吳起思索一陣,終於問道:“秦楚,有何不同?”

勝綽反問道:“我見您案幾之上,有墨家的九數幾何之學。難道公沒有看過矛盾分析之說?”

吳起露出一絲敬佩的神色道:“讀過,大有裨益。”

勝綽微笑道:“那麽我說的,您就可以理解了。”

“你要變革,要動誰的利益?封君、世卿、公族、舊貴。”

“想要變革,需要國君認為需要變革,那麽一定要在國家孱弱的時候,國君才能想著變革。”

“國君只要變革,那麽必定要和封君世卿產生矛盾,所能依靠的就是非世卿的遊士賢才。”

“您從秦國奪走了西河、讓秦人不敢東向;您在大梁殺楚四封君一重臣,讓楚人哀嚎遍野。”

“那麽,您這樣的人,不正是楚君、秦君所最需要的賢才嗎?”

“一方面,您有才能,可以完成變革,增強國君的力量。”

“另一方面,您有和舊貴死敵有仇怨,若沒有國君的支持,您敢謀國篡取,那麽舊貴世卿必然會把您殺死。”

“所以,國君可以以您為劍,改革舊制,移風易俗,鞭刺舊貴。也可以放心您為相,因為您根基太淺,而且得罪的舊貴太多,您完全沒有能力謀國篡取。”

“因而,您若想要為相,非秦、楚莫屬。”

吳起端起酒盞,皺著眉頭思索了一陣,忽而問道:“十余年前,你叛墨而出。可你對於天下的分析推理之法,卻依舊是墨家的那一套啊。”

勝綽指著吳起橫在膝間的劍,淡然一笑道:“這分析推理之法,是劍。劍可救世,亦可殺人。關鍵在於義,義才是使劍的人。巨子……不,墨翟曾說,義,利也。我的義,我的利,和泗上墨家不同。”

吳起又問:“那您和現在的墨家,之間的分歧到底是什麽?”

勝綽仰頭大笑道:“泗上墨家,要做的是推翻舊有的一切。規矩、制度、以至於天下……他們認為,理性可以推理出一個最適合天下的制度,使萬民平等,使人民富足……”

每一句,都在誇贊墨家,可每一句都充滿了不屑。

說到最後,勝綽的聲調猛然提高,大聲道:“可我……根本就不反對舊制度、舊規矩。”

“我反對的,只是舊制度、舊規矩把我排除在外,沒有讓我成為人上人。”

“亂世將起,天下震蕩,大丈夫生於此亂世,當求富貴功名。”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天帝之下,人人平等。這是我借以上位的時代,可我求得只是上位,卻不是天帝之下,人人平等。我求的,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憑什麽沒有我勝綽的一席之地?”

“論戰陣之術,我不如你,可能也不如泗上墨家的那幾人。可比起那些出生就有貴卿之血的人,我差在哪裏?”

“論治國之術,我不如你,肯定不如泗上墨家的那幾人。可比起那些出生就有貴卿之血的人,我差在哪裏?”

“我勝綽,憑什麽就不能富貴功名?先生教授我一身本身,讓我利天下,我可不想利天下,我想利我自己,我有什麽錯?”

他的臉色微紅,聲音也極為高亢,若在十余年前的墨家,甚至於現在的墨家,他說出這番話,定要被人笑死。

那告子比他說的要輕得多,依舊還有許多人去墨翟那裏告狀,說告子這人完全沒有理想,更別提勝綽此時這樣這番的話。

然而對面的吳起卻沒有嘲笑,更沒有反對,等到勝綽平靜下來之後,吳起問道:“那麽,不提這個,您覺得墨家的那些理性的道理,是可以實現的嗎?”

說到這,勝綽的臉上露出一股向往而又懷戀的神情,長嘆一聲道:“巨子他老人家學究天人,通曉天志,更有鞔之適這樣的人物相助。道理……我是相信的。”

“可是,相信又能如何?想要實現,少說百年,長則數百。那時候我已經死了。”

“我只求生前轟轟烈烈。我死之後,子孫如何,我哪裏在意呢?文王的子孫尚且有淪為傭耕的,何況於我呢?”

“再說,我自小跟隨巨子他老人家,知道死後不過一場空,節葬節用死生相隔,死後什麽都沒了,我哪裏在意什麽後人祭祀?”

“可大丈夫生於亂世,舊規矩即將崩潰,這樣的亂世裏,我為何不乘風而起,立就一番功名富貴?生前轟轟烈烈,死後天下震蕩,這才是大丈夫的一生。”

“至於利天下之願,那是墨家那些人的,我已叛墨,與我何幹?”

“他們說的都對,我都信。”

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看透滄桑、以千百年為計的平淡,卻在這平淡中又隱藏著灼灼之炎。

“既然必會達到,那我不過是時代的浪花,我相信。”

“可就算如此,我這朵浪花,也要足夠震撼,足夠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