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二章 庶卒君子金鼓交(十三)

越王翳當真是無可奈何了,本想著一舉攻破滕城,重新確立霸權以讓這些小國安分一些。

卻不想滕城還沒到,就現在武城、蘭陵、繒這一帶轉了一大圈,處處被動。

分兵不敢,不分兵又根本追不上,破城不是恐嚇而是真能做到,沿途義師又秋毫無犯。

這一圈轉下來,許多城邑都有了一個根深蒂固的印象。

義師乃君子之師,秋毫無犯,為利天下而奔波。

越王乃殘暴好戰之君,沿途所過,征集糧草民夫,實非明主。

等到四萬大軍奔回繒城的時候,義師在幾十裏外攻破了一個小邑後就溜走了,只留下了繒城附近的一些準備攻城的痕跡,繒地的越人不敢出戰,還好守到了越王到達。

旁邊那座被攻破的小邑,義師則驅逐了當地的越國貴族,比在武城分糧食做的更為堅決,直接將隸屬於越人貴族的公田和祿田分掉,將奴隸全部釋放。

在那座小邑義師逗留了不過十天,可就是這十天,依靠著墨家那強悍的宣傳鼓動和組織能力,已經完成了這座小邑的土地大致劃分,還扶助了困苦之家,懲辦了一些名聲不好的小吏,趕走了祿田的越人貴族,解放了奴隸,順帶著還宣傳了一下“樂土”之願景,甚至還在這裏演出了幾場戲劇……

反正墨家要爭取的,是可以成為自耕農的份田制農夫,和越國的戰爭狀態下處置貴族,那只是一種“敵對狀態”下的常態,而非是要“廢除世卿貴族”和天下諸侯和舊制度發出檄文。

越王翳這一次真正是暴怒了,已經六月了,之前的會盟被義師打亂,現在則完全又成了一幅笑話。

待他收回了那座小邑,又在繒城征集了糧草後,先讓費國國君修築城防,集結費國之軍在國都,不用跟隨出征,只要守住就好。

然後穩紮穩步,從繒國帶著大軍慢慢走到了蘭陵,又從蘭陵沿途慢慢走回了倪城附近,這一次義師倒是老實了許多,直接沒有了蹤影,應該是退回了滕地。

越王翳帶著大軍抵達倪城的時候,已經是七月流火的季節,從四月晃到七月,大軍都已疲憊不堪。

更可惡的是,倪子等到越王一到,急忙請罪,說是城內的糧食都被墨者弄走了。

這一點越王原本不信,之前墨家可是秋毫無犯,既然以義師為名,這種事怎麽看都做不出來。

再一問,不由大罵。

原來義師之前攻破了倪城後不久,前往沂水會盟的倪子就急忙返回,可是返回的路上又被滕地出征的一部分義師抓獲,予以教育“仁義之政”。

這涉及到一個意識形態解釋權的問題,按說教育這種事是周天子、霸主和大國國君才能做的。

但是墨家一直在強調天志,並且一直在說“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規矩”,所以教育倪子那是“代天而教”,天存不存在不重要,重要的是墨家宣稱自己掌握了天志。

因為墨子之前就今天罵秦伯好戰,明日罵越王好戰,後日噴魯侯愚鈍,偶爾說說齊侯智障,這罵的基礎就源於天志。

倪子接受不接受,不取決於道理本身,取決於墨家的軍力。

周天子若能滅殺墨家,自然可以說天子才有資格講天志,然而周天子並沒這個能力,於是倪子只能聽。其余諸侯想要講“禮”的道理,得先把自己身上的屎擦幹凈,然而他們並沒有成體系的道理和意識形態,現在五德之說又未出現,儒家全面勢微,在意識形態體系上沒人能和墨家一叫雌雄。

至於天志是私有財產不可侵犯、還是世卿貴族理所當然、亦或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還是民族大義、還是克己復禮、亦或是分封天下、甚至是君權神授,那又是自身道理體系的問題。

掌握解釋權,就如同科舉本身,是極好的文官選拔制度,而關鍵在於考什麽。

墨家號稱掌握天志、或者儒生號稱掌握仁義之道、或者教會宣稱掌握了神的旨意,這都不是問題,問題的關鍵在於怎麽解釋天下的問題。科學本身也是一種解釋天下的方式,如果證明是有效的,那麽就要從小強制接受,潛移默化,這是正常的。

適不怕走錯,因為他本身就知道這天下該怎麽解釋,所以墨家的口號是“同義”、“平等”、“兼愛”。

三色中的那一色換為了墨家的同義,因為墨家不需要鼓動絕對自由來對抗王權和貴族,也因為此時的手工業者和小資產者的力量太弱完全沒有成功的可能性。與其鼓動絕對的自由對抗封建,不如先鋒隊同義來搞掉世卿貴族更簡單。

以同義和“天志”為基礎,出面教訓了倪子之後,滕地的墨者以錢財鐵器,購買了滕地民眾手中的糧食,那些糧食本就是府庫發下去的。

民眾無不踴躍,還幫著把糧食用墨車送到了滕地邊境修築的那個堡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