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六章 天元逼並邊角騰(六)

傍晚時分,雨還在下。

午飯時候的怒氣已經消散,高孫子逐漸冷靜下來,但也越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正確。

墨家也講仁義,但墨家的仁、義,與儒生的仁義是截然不同的。

墨子反對老好人鄉願,反對無理由的惻隱之心,反對儒家的仁,反對儒家定義的義,甚至連“孝”,都很功利性地理解為“有利於親”。

事實上在適加入到墨家之前,墨子就開始為後事做準備,開始整理自己學說,並且希望形成一個體系。

只不過這是後期開始做的,而且內部邏輯實在太過艱澀,很多弟子不能夠理解。

高孫子正自出神的時候,適邁步而入,見禮後先行為自己午飯時說的那番重話致歉,高孫子微微一笑,知道適絕不是來道歉的。

高孫子此時已經冷靜,又只有兩個人,便將自己下午所想的問題直白了當地說了出來。

談到仁義,適沉默片刻,問道:“巨子曾說過,什麽是仁,什麽是義。您還記得嗎?”

高孫子點點頭道:“仁者,體愛也。”

適又反問道:“何謂體?”

高孫子順著適的話,將墨子所傳授的一些道理講訴出來。

墨家有兼愛之說。

與兼字相對的,便是這個體字,個體的體。

子墨子言:體,分於兼也。體:若二之一,尺之端也。

也就是說,個體源於集體,並非是對立關系,而是一種包含關系。

體,就像是二裏面的一一樣,就像是一根線段上的點一樣。

尺為線段端為點,墨子認為線段是由無數的點構成的,天下也是由無數個體構成。

所以,對個體的愛,就是仁,但這種愛的後續是為了“兼愛”做邏輯鋪墊。

高孫子又道:“子墨子還曾說:仁:愛己者,非為用己也,不若愛馬,著若明。愛己非為用己,則愛人亦非為用人。至於愛馬者為用馬也,故愛人不同乎愛馬。愛人如愛己,己在所愛之中。”

意思是說,人愛自己,不是為了使用自己。

這和愛馬不一樣,愛馬是為了使用馬,這是墨子對於人的本質的愛的看法,也是一種反對人的異化的看法。

由此結論,又推斷出人是天下的“體”,天下是人的“兼”,由此可證人愛自己,又如同愛自己那樣去愛別人,那麽愛的就是“天下人”這個集合。自己又處在天下人之中,並非不是人,所以愛天下人當然也包含了愛自己。

這句話就是在用墨子的話,來證明適“不仁”。

高孫子反問道:“愛體為仁,由體及兼。你愛人嗎?你不愛人啊,你那樣做,難道不是把人看成是你所謂的‘勞動力’嗎?”

“這和人愛馬有什麽區別?你愛那些人,是為愛他們可以進入作坊勞作的勞作,你愛的不是人,而是那些勞作,所以你不仁。”

適心中苦笑,心說巨子真是大才啊,兩千年前就在考慮人的異化這種想法。這資本愛的,可不就如“愛馬”一樣的人馬?哪裏是愛人啊,愛的是馬能拉車能耕地的勞作。

眼看著高孫子已經用墨子的理念反駁了自己,適搖頭道:“墨家的精髓,不是仁,而是兼相愛、交相利,從而大利天下。”

高孫子反駁道:“仁,愛也。沒有愛,談什麽利天下呢?”

適冷靜回道:“巨子言:物甚長甚短,莫長於是,莫短於是,是之是也非是也者,莫甚於是。”

“是說,一個物體,很長很短,不是很長不是很短,都是比較的結果。仁和愛也是一樣啊。”

“一個人,愛體就是仁。你不能說一個人一點仁一點愛都沒有。哪怕是商紂,難道他就不愛自己?不愛身邊的人?”

“你只能說,他相對於文王武王來說,不是那麽仁。”

“巨子說,一個人不知道愛自己,那麽他連最純粹的愛都沒有,也就不知道怎麽去愛別人,甚至不知道什麽是愛。這就是仁的作用,僅僅是個基礎。”

“就像是一枚種子,這是仁,是愛,是人內心愛自己那樣的愛。你想要收獲,那是最終的墨家所設想的兼愛相利的天下。但除了種子,你還要有土壤、陽光、水肥才能夠收獲。”

“這個基礎很重要,但也僅僅是基礎,因為每個人都仁。你能找出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嗎?只是擴展出去,你如愛自己一樣愛別人,愛了多少?愛的多,就比愛的少的‘甚仁’而已。”

“巨子可從未說過,這天下要大治,需要一位絕對仁的聖人啊。仁在墨家存在的意義,只是一個兼愛的基礎,不是兼愛本身。有愛,才有兼愛。巨子認為,天下是有純粹的愛的,所以可以論證兼愛天下是可以存在的。”

“要是天下連愛都沒有,兼愛也就是個笑談。但天下大利,不能只靠愛,還要要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