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九章 內外勾連百尺嘆(二十四)

公孫澤知道最後的百尺距離,自己已經無力越過。

心中哀嘆。

支撐他繼續刺出短劍的,只是心中的執念,他希望自己最後能夠死於這場戰鬥,至少他覺得自己死得其所。

當年仲尼弟子也是這樣戰於亂軍之中,最後被人剁成肉醬,他覺得自己也會這樣的下場。

身上被刺中了幾次?

他已經記不清楚,只覺得跟隨自己十幾年的短劍越來越沉重。

天色明明還早,可是眼前的一切卻越來越黑。

當背心再一次被刺中之後,公孫澤似乎隱隱聽到了一句呼喊。

用的是宋地方言,他能聽懂,但因為眼前發黑的緣故,心裏想了半天也沒有想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罷鬥?這是何意?”

這個平日裏很容易理解的詞匯,卻根本想不出是什麽意思。

血還在流,眼前越來越黑,公孫澤覺得自己要死了,於是箕坐於地,朦朧中看到那些原本殺的紅眼的雙方都停了下來,一群衣著奇怪的人沖過來強行將兩群人分開。

即便意識有些模糊,公孫澤還是認出來帶頭的那個人,正是當年與自己三博而勝的適,正在說些什麽。

“對……適應該知道,罷鬥是什麽意思……他是個能言善辯的人啊。”

想到這,公孫澤想要呼喊一聲,自己沒有聽到聲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喊了出來。

兩條腿從不遠處跑過來,公孫澤已經沒有力氣擡頭,不知道來的人是不是適,卻奮力伸出了滿是鮮血的手臂,攔住了這個人。

“罷鬥是什麽意思?”

公孫澤用力呼吸著,問出了這句話。

適蹲下來,看著箕坐於地的公孫澤,看了一眼一旁的公造冶,公造冶搖搖頭,示意已經不行了。

看著這個三四年前可以輕易殺死自己的人,適嘆了口氣。

春秋有君子,戰國有遊士。

春秋已從三家分晉那一刻結束,君子的時代過去了。

適想,這樣的君子,死在此時此刻,或是最好的。

於是他不悲傷,湊近了公孫澤,很鄭重地說道:“宋公與六卿為了商丘百姓之利、宋之社稷,應百姓與墨者之請,罷鬥罷兵。”

公孫澤反應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這其中的意思,伸出手抓著適的手臂道:“適,既是罷鬥,我之前的廝殺又為了什麽?”

公孫澤想不通,不是怕死,而是不知道自己死的意義是什麽。

打起來了,叛亂了,然後罷鬥了……那自己死與不死,有區別嗎?

適拉著公孫澤的手臂,緩緩說道:“廝殺是為了不廝殺。宋公無礙。若你不廝殺,賜你封地的宋公必然已死。”

公孫澤聽到這話,渾身變得輕松起來,手臂慢慢向下沉去,似乎得到了一個滿意的答案。

即將閉上眼睛的時候,公孫澤忽然想到了什麽,猛然睜開眼道:“墨者的道義,會在商丘傳遍是嗎?可你們薄葬啊……我要死了,請以‘士喪禮’以待。我不是墨者,我也不想用你們的規矩。你只需幫我轉告家人即可……若能面見君上,請言我為君而死。”

他只是提出了自己的請求,沒有等待適的回答,就聽到身後一人嚶嚶而泣,公孫澤想了半天,知道是跟隨自己的那個侍從。

那個曾經為了與適相較教習射藝射禮的侍從。

公孫澤想到了顏回,想到了“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足以給飦粥;郭內之田十畝,足以為絲麻”的話。

於是想到了,自己有小塊的封地,也有私田,家人衣食無憂,也沒有什麽可以囑托的。

但是,幾年前和適的賭約卻還沒結束。

當年約定好十年後的射禮射藝比試,他不想認輸,即便那三局他已經輸了,可他依舊不願意為了賭而賭,所以他不想論所有的輸贏,只想要將這場諾言踐行下去。

他覺得,自己不能囑咐那麽多了,所以他只說了兩句話。

“師死,弟子居喪三年。十年之約,請延後三年。”

“他學儒,請你三年後替他尋一善射之儒為師。不要讓他學墨。”

說完,他狠狠地抓了一下適的手,就此閉眼。

適知道公孫澤死了,也知道他什麽都看不到,但還是沖著公孫澤點點頭,默默道:“你是君子,可你生在春秋,卻活於戰國。”

……

不久後,宮室之前。

沛縣義師與民眾持戈矛而立,將宋公一系、司城皇、六卿等人隔開百尺距離。

為首的幾名墨者站在中央。

除了中央的這些人外,兩邊的人臉色都很難看。

宋公被甲士護衛著,痛恨於那些叛亂的貴族。

六卿等貴族,則痛恨著出現之後將他們的計劃破滅的墨者與民眾。

民眾們則盯著宋公,只待宋公不答應他們的條件,他們就立刻反戈一擊。

公造冶持劍,站在前面,適緊跟其後,沖著在場眾人說道:“今日罷兵罷鬥,是墨者做保,應民眾之請,為商丘之利。誰還有什麽反對的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