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一章 內外勾連百尺嘆(十六)

那近侍此時何能顧得上到底算是妨礙守城的叛亂、還是屬於楚人攻城術的一種的區別,只求能夠墨者快點出面解決掉城內的混亂。

卻不想他連連答應之後,墨子依舊沒有答應,反道:“就算這些人算作楚人攻城術的一部分,可守城也需要城內國人的許可啊。否則又有誰拿弓矢戈矛去抵禦呢?”

“如今城內民心浮動,難道你沒有聽過當年衛國之亂嗎?”

“昔年衛侯欲與楚,國人不欲,故出其君,以悅於晉。如今商丘城內國人,不欲戰,只怕也會出其君吧?”

近侍臉色微變,他知道這個故事。當年衛侯擅自決定叛晉親楚,城內國人大為不滿,加上怕晉國報復,貴族稍微一煽動,國人直接暴亂流放了他們的國君,來取悅晉人。

國都的居民,尤其是小國的國度居民,經常幹政,動輒暴動,他們心裏都清楚自己的利益所在。

現如今城內之事,只有城頭上的墨者可以出面調解。可墨子既然問出來這番話,很顯然意思就是不認為民眾的心意還是要遵從的。

近侍抹了抹額頭的血,哭訴道:“可是原本民眾是願意防守的啊。若不是糧倉被燒,還有那些人煽動,民眾一定會跟隨墨翟現在在城墻防守,而不是一同去圍攻宮室啊!”

墨子嘆了口氣,說道:“商丘的民眾為什麽要防守呢?墨家講利,你回去問問你的君上,可曾給了國人什麽利嗎?”

“昔年狄人伐衛,衛懿公很喜歡養鶴,鶴有乘坐軒車的。衛國要和狄人打仗,國中之人被授予兵器者都說:讓鶴去打仗,鶴實際上享受俸祿有官位,我們哪會打仗啊,讓您的鶴去打嘛!”

“這是一樣的道理啊。民眾得到了什麽利呢?”

“昔年長勺之前,曹劌問魯侯何以戰,魯侯說大大小小的訴訟案件,即使不能一一明察,也會根據實情合理裁決,由此才可堪堪一戰。”

“如今楚人遠勝齊桓之師,這道理卻也是一樣的,民眾的案件訴訟,宋公可都一一處理了嗎?”

“昔年公子鮑為人賢明,對國人以禮相待,當時宋國發生饑荒,公子鮑把糧食全部拿出來施舍。對年紀在七十歲以上的,沒有不送東西的,還按時令加送珍貴食品。沒有一天不進出六卿的大門。對國內有才能的人,沒有不加事奉的。”

“於是國人用命,不惜死戰。這道理也是一樣的啊。子田如今可能做到對七十歲以上的贈送食物、對國內有才能的人都加以利用嗎?”

墨子質問之後,又道:“如果這幾件事都不能做到,那麽又怎麽能得到民眾的支持呢?”

他看了一眼近侍,緩緩說道:“你再回去問問你的君上,他知道自己做錯了嗎?如果知道自己做錯了,那麽便未必就不能補救,或許還可以得到民眾的支持啊,這城還是守得住的。”

近侍咬牙道:“墨翟先生,如今城內甲士作亂,我冒死才得以沖到城墻,又怎麽能夠回去呢?”

“就算我能夠再冒死沖進去,那麽又怎麽可能再出來呢?”

墨子淡然道:“無妨,我派兩名弟子跟隨你回去,晾那些人也不敢阻擋。至於出來,則也無必要,若是宋公知錯,可以在宮室內焚燒椽木做煙塵,我就能夠知曉,也能夠幫助傳達宋公的意思與民眾了。”

說罷,點了兩人的名字,兩名弟子持劍上前,墨子道:“且護送他回去,只說是我派你們去的。”

兩名弟子面無懼色,冷漠淡然地點頭答允。

那近侍知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於是拜謝,跟隨兩名墨家弟子朝著宮室而去。

適松了口氣,看來墨子已經鐵石了心,不會再改變初衷了。

他看了城內的某處,許久像是自言自語喃喃道:“雪中送炭,只怕此時尚未是至寒之時。”

公造冶聽到了適的自言自語,嘆了口氣搖頭,沒有作答。

那名近侍離開後不久,叛亂貴族這邊也派人來見了墨子,來的人正是小司寇。

小司寇位不高、權不重,但是職責很特殊。

所謂“致萬民而詢焉:一曰詢國危,二曰詢國遷,三曰詢立君”,平時小司寇是沒有什麽力量的,但在職責上,如果出現國家危亡、準備遷都、廢立國君這樣的事,小司寇都是要出面詢問城內萬民的意見的。

小司寇拜見了墨子之後,開口就講了一個故事。

“墨翟先生,我聽聞昔年莒子庚輿虐而好劍,苟鑄劍,必試諸人。國人患之,於是逐之。”

“您認為莒國國人的做法,是合乎墨家的道義的嗎?”

墨子點頭,這件事不消說,自然是符合道義的。莒國國君喜歡劍,一旦鑄劍成功,總要拿著殺人,於是國人就把他放逐了讓他滾蛋。

小司寇見墨子點頭,又道:“如今子田也在鑄劍。他想要鑄一口名為驕傲的劍,也是在用國人的血來試劍,難道國人想要驅逐國君是有錯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