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九章 內外勾連百尺嘆(四)

大尹聞言,心中竊喜。

民眾的反應雖不強烈,但卻已經足夠,他不需要讓民眾支持他們政變,只需要讓民眾不反對他們政變即可。

楚人為什麽圍城?因為宋公無禮於楚。這是個說得通的理由。

因為理由說得通,所以宋人覺得應該怨恨自己的國君,畢竟此時的天下尚且還有周天子,還有整個體系,戰爭的理由也延續了數百年成為了理所當然之事。

宋人還沒有知道自己是宋人,只知道宋公是宋公。

所以對於楚人圍城這件事,在適這種於現代民族概念下成長起來的人,肯定覺得似乎理所當然要抵禦,守國都難道需要理由嗎?

但在此時宋人看來則完全沒有理由。

他們想的極為簡單,若是宋公的問題,那就換個國君就是。

與這些貴族而言,他們只需要知道民眾不反對,那麽就可以施展政變,從而快速地穩定局勢,也防止墨者可能站在宋公那邊。

他們相信墨翟的道德,所以確信墨家眾人不會在圍城期間參加政變和內戰,只能作壁上觀做好守城之事。

大尹便提醒眾人道:“如今各家死士需要聚攏,隨時準備。”

“一旦楚人圍城猛烈,司城皇一族必然會將自家死士甲士派往城頭,屆時城內空虛,正可以舉事!”

……

司城皇宅邸之中,適與幾名墨者前來拜訪。

此時的適,早已不是昔年的小小鞋匠,又在圍城之中,又曾與司城皇相見過。

適此時的身份按血統不算士,但按其余的也算是遊士,加上墨家這個守城之時最大的後台,也算是可以分賓主跪坐。

皇父臧知曉今日楚人攻城事,連聲稱贊墨者守城之術,心中著實感謝。

當初因為沛地之事,皇父鉞翎便提醒父親結好墨者。

因為叛楚必然帶來楚人圍城,而守住商丘才是獲取威望、等到三晉救兵的根基。

雙方因為三對嘉禾的事,早有接觸,並不算陌生。

早在楚人圍城之前,皇父臧便已經派人前往三晉求援,他知道三晉不會那麽快出兵。

三晉就算出兵,也會等待楚人在商丘城下消磨沒了士氣,加之商丘為天下雄城,又有墨者防守,三晉出兵的速度不會快。

今日楚人距離百尺而無功,皇父臧更加確信墨家守城的技巧。

適這次有目的而來,聽到皇父臧稱贊守城有術之後,便道:“今日楚人不能近城墻百尺,明日未必不能。明日不能,後日未必不能。不知司城可知天下形勢?”

皇父臧道:“請教?”

適道:“楚人必得商丘,才能威脅三晉左翼。而三晉封侯,獻諸天子嘉禾三對,此皆司城之饋,天下皆知。楚人難道不知道司城會求援於晉嗎?”

皇父臧默然,適又道:“所以楚人難道會等到軍糧消耗、士氣不振的時候,與三晉交兵嗎?”

皇父臧再次沉默,適道:“因而,楚人必然全力攻城。城破,必與宋公盟,司城也知道二十年前,楚人緣何城黃池雍丘吧?”

皇父臧哪裏能不知道?當年自己的父親快把宋公逼瘋了,宋公無奈,只能哀求楚人出面調解,結果楚人被三晉打敗,楚莫敖以為生平大恥。

適又道:“屆時,楚人與宋公盟,難道司城依舊是司城嗎?楚莫敖難道不會記恨此事?而您又獻嘉禾於三晉,難道楚人願意您繼續為司城嗎?”

皇父臧默然許久道:“您的話,是有道理的。楚人不能容我。”

適又道:“楚人全力攻城,墨者為的是利天下,扶弱國。可對您而言,守城就是為了您自己。墨者恰好守城,您也需要守城,所以我們在守城之時,是利益一致的。是這樣的嗎?”

皇父臧點頭稱是,拜道:“您的話,是不能夠反駁的。守城是我們所一致的。”

適嘆息道:“我聽聞您有許多私屬甲士死士。如果城破的話,您的這些甲士死士,能夠護衛您不被楚人追到嗎?”

皇父臧哪裏能不知道適的意思,無非就是都這時候了,你也別藏著掖著了,把你的力量都貢獻出來,先守住城再說。

他問道:“可今日楚人攻城,未見成效。”

適鄭重道:“今日未見成效,未必之後不能。難道守城之術,您精通嗎?譬如狼撕咬黃牛,在不能確定咬死之前,一定會圍著黃牛繞圈,讓它沒有體力,而只有在不能地擋的時候才會露出獠牙。所以,按照你的想法,狼圍繞的時候,便證明狼不能咬死牛嗎?”

皇父臧不語,適又道:“楚王新立,若此次圍城失敗,豈能坐穩楚王之位?昔年白公之亂尤且在前,楚王豈敢失敗?就算陳、陽夏明年糧荒餓殍,也一定會攻下商丘。”

他站在楚王的角度分析了一下必須破城的理由,皇父臧知道這不是虛言,暗暗贊嘆墨者的眼界,終於說起了最為根本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