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九章 百乘金玉悖轍還(七)

孟子還未成才、稷下學宮還未建立、五行五德之說尚未融合、墨翟還未逝。

於此時,儒墨相爭,墨家占據了全面的優勢,與儒生之間互相打的嘴炮基本都贏。

墨翟與程子、公孟子等儒生辯論的時候,告子還未加入墨家,但是那些故事肯定是早已聽說過。

聽墨子這樣一說,告子心中卻有些不解,問道:“先生這樣說,弟子並不能理解。難道先生認為適這個人,是可以與儒生辯論並且獲勝嗎?先生如果這麽想,那麽我也能夠與儒生相辯並且獲勝。所以我並不是不如適。”

墨子微笑搖頭道:“告,你能辯論贏儒生。但是你能辯論贏田埂邊的農夫嗎?”

告子臉色一變,覺得墨子是在侮辱自己,正色道:“先生的話,我是不能接受的。田埂旁的農夫愚鈍,與他們相辯,正如飛到高空的天鵝與樹上的蟬相比誰飛的更高一樣。您這樣說,並不能讓天鵝驕傲,反而會讓天鵝覺得是侮辱。難道天鵝不應該和鷹隼相比誰飛的更高嗎?”

墨子仰天長笑,許久才止住笑聲道:“天鵝不飛到和樹木一樣高,不是它不能飛,而是不願意飛。蟬不能不飛到可以沐浴雲霞,不是它不願意飛,是它不能飛。”

“告,你應該仔細想想當年程子與公孟子與我相辯的時候,我到底說了什麽。如果你還是不能理解,那麽你也算不上是聰慧了。”

告子見墨子說的極為鄭重,低頭沉思,回憶著聽說了無數次的那場辯論,也在回憶著那些與墨子相辯之人的性格,逐漸咂摸出了一點味道。

公孟子這人喜歡用比喻故事來講道理,而程子這個人不喜歡講故事作比喻,反而喜歡用排山倒海般的排比氣勢來壓倒對方。

公孟子這人層次比程子稍微低一些,稍微有那麽些市井味道;程子這人師從子思,屬於君子,極為重視名正言順也極為自制。

當年公孟子來辯論之前,先感慨了一番墨子活的太苦,每天奔波。

墨子便說:現在的人們,喜歡追求美女;美女即便不出門,在家裏,那些追求的人也都會擠破門。現在的人,不喜歡追求義和善,所以義和善不能在家裏等著別人來求取,而是需要自己走出去傳播。義和善並不是美女,而是醜女。

想要解決只有兩個辦法,要麽讓世人改變美醜的看法,那麽醜女就會變為美女,坐在家中等著別人來求就好;要麽不改變世人對美醜的看法,醜女就要自己出門去追求別人。

與公孟子同來的程子聽了這話後,覺得墨子言語粗俗,比喻市井。便嘲弄墨子的話太世俗,不能夠效仿先王先聖們說的那些大義至理。

墨子當即勃然作色,也不粗俗了,直接開噴儒生的四種亂天下的道理,用了程子最喜歡的排比句式,噴的程子臉色慚愧,起身便走。

結果程子剛一起身,就被墨子罵了回來,又重新跪坐於地無奈道:您是在誹謗詆毀儒家,我不能再和你說話了。

墨子卻說:要是沒有,我卻說,這叫誹謗。如果是有,我說出來,那只是陳訴事實。

程子無言以對,又說墨子說話前後不統一,既粗俗又講義、既市井又聖王,這是可笑的。

墨子卻認為,能用常習的言詞作回答,又切合事理,可見這個人的敏達。對方嚴詞相辯,我也一定嚴詞應敵,對方緩言相讓,我也一定緩言以對。如果平時應酬的言詞,一定要求切合事理,那就象舉著車轅去敲擊蛾子一樣了。

換而言之,就是對不同層次的人,要用不同的語言來講道理。

此時此刻,墨子見告子還在思考,見他臉上也已經露出了一些似乎明悟的神色,墨子心中還是高興的。

到了他這個年紀,對於告子這樣的人,他已經不再如年輕氣盛時候那邊憤怒,想做的只是多尋找這個人的優點,想辦法引導他走向行義之路。

墨者之中投機的、想要出仕的人,不在少數,至少最開始的目的是這樣的人不在少數。

可墨子認為人都是可以改變的,自己完全可以將這些人說動,讓他們改變。

而適則屬於認為這些人可以教育,但還是要想辦法讓他們既行義、又滿足自己的欲望、同時又有足夠的約束——他知道天下的理想主義者太少,需要大量的投機分子在其中,否則做不成事,也很容易變為一個詭異的苦修社團。

四周寂靜,侍坐左右的弟子們多數已經明白了墨子的道理,也明白了墨子為什麽會選擇推薦適成為第一人宣義部部首。

然而墨子卻沒有立刻說話,就那麽靜靜地等著,等到告子終於點頭的時候才說了話。

“告,你可以和儒生辯論並獲勝,這是我相信的事。但是,你與田埂農夫、市井工匠交談的時候,也是如同和儒生辯論一樣講道理。並不是你講的道理不對,而是你講的道理別人未必能夠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