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宿貴舊夢泣涕漣(下)

公子連在魏都喜形於色的時候,千裏之外的齊臨淄宮殿中,剛剛即位一年的齊侯呂貸也正在喜形於色。

去年喪父,今年尚在三年斬衰期,按說不能飲酒,可齊侯呂貸正飲的不亦樂乎,看著下面的舞姬翩翩,大聲稱贊。

今歲數國伐齊,三晉已破齊長城、越國咄咄逼人有如猛虎、田氏內亂互相廝殺。

按說即便飲酒,也應該對月長嘆,泣涕漣漣。可齊侯呂貸似乎根本不關心那些事,只在乎下面的舞姬的舞步身法是否有錯。

至少,看上去是這樣的。

田和求見,齊侯就讓田和坐在一旁觀看,邊飲酒邊談。

齊侯拿起一支精巧的青銅爵,沒有談及那些國事、政事,而是說道:“卿獻來的美酒,果真上品!又清又烈,那些能飲一石的,如今只飲三五杯就會醉的不省人事。這些墨者一石這樣的酒才換二十頭牛,當真換得!來來來,卿與寡人共飲幾杯!”

田和輕咳一聲,旁邊那些奏樂的人不等齊侯的命令,便私自停下不敢亂動。

齊侯仿佛並不在意,只是問道:“怎麽停了?我正要多飲一些!”

田和很隨意地站在了齊侯對面,說道:“晉人送來帛書,說龍澤一戰齊人喪命三萬,不忍這些齊人死後不能歸鄉,所以願歸屍首。”

齊侯道:“這是好事,理當如此。卿去做就是。”

田和嘆息一聲。“可若收屍,需要錢財啊。如今國有災禍,還請君上不要再飲酒行樂,省下錢財收攏將士屍體……”

齊侯似乎一聽到不準自己行樂,臉上便有些不快的神色,皺眉道:“這……人已經死了,收回屍首也沒什麽用。況且親人若見了這些屍首,難免心傷……既是耗費錢財,我看就不必了。這許是晉人的計謀,為了消耗我國府庫錢財!”

田和領命:“既是君上這樣說,那就這樣做。還有一事,如今晉人已破長城,齊無險可守;越人猛攻,項子牛叛亂,難以阻礙……還請君上與越王求和。我乃臣,非是侯,所以我出面於禮不合。如若不然,實在不忍君上操勞疲憊。”

齊侯只問:“越人如何能夠退兵?”

“請君上與越王駕車,以為服。再割讓建陽、巨陵兩邑給越人,這兩邑本就是叛臣項子牛的封地。不準建陽巨陵兩地的庶農遷徙,必須留在當地與越王種植。另外再以齊民三千為奴,想來越王也會退兵。”

齊侯點頭,哎呀一聲似乎想起了什麽,連忙問道:“可是去給越王駕車,豈不是要離開宮殿?沿途顛簸,我受不慣。不過途中要是能攜帶這些舞姬前往,倒也美哉。卿自去安排,多準備一些墨者售賣的烈酒。”

田和見齊侯沒有詢問奴隸和建陽兩城而是詢問起來沿途怎麽才能不無趣,大為滿意,又說了幾句便自行退讓。

齊侯卻讓田和陪他多飲幾杯,又叫鼓樂齊鳴,田和推辭離開。

不多時,最受齊侯寵愛的姬妾忽然說道:“君上最喜妾的劍舞,今日有好酒,妾便舞一曲。”

說話的女子聲音溫婉卻秀麗,清脆動聽,身段妖嬈。

此女最受齊侯寵愛,原是越人,故稱越女,早在齊侯不是齊侯只是公子的時候便已跟隨。

越女多會舞劍,昔日範蠡曾說“今聞越有處女,出於南林,國人稱善。願王請之,立可見”。越王乃使使聘之,問以劍戟之術。

齊侯似乎有些心事,平日裏若越女舞劍,他必贊賞,可今日不知怎麽,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可擡頭看了看身邊那些田氏派來的近侍,立刻掩去了臉上略微露出的沉悶,粗笑道:“好!來人,取秀劍!”

越女卻道:“外敵攻伐,何須秀劍!就借甲士之劍而舞!”

說完反身一撈,從身旁甲士腰間取出一柄銅劍。

越女持劍而立,婀娜的身段配上手中短劍,當真是颯爽英姿。

她自在那站立,樂師正要準備劍舞之曲的時候,越女卻道:“今日之舞,無需樂!”

齊侯一怔,卻立刻笑道:“好,都依你!”

越女看了一眼齊侯,手腕一抖,將銅劍抽出,沖著上空一刺,清脆的嗓音不用鼓樂伴奏,開口唱道:“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難忱斯,不易維王。天位殷適,使不挾四方。”

她一開口,宮中人俱驚,這是大雅之詩,非祭祀不唱,這首詩唱的正是武王伐紂之事。

齊侯卻仿佛不懂,只見越女唱一句,銅劍便向前一刺。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兩句唱出,身段恭謹,正合詩意,乃取敬天地之心。

天難忱斯,不易維王,兩句唱出,劍意茫然,似乎雖然天地之心實在難懂,世人茫然無措。

待唱到不易維王。天位殷適,使不挾四方這一句時,卻又將剛才的茫然換位蒼茫,短劍四顧,由原本的不懂天意變為不信天意,滿滿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