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案情分析嚴重簡單化

宋案系由宋教仁被刺而引發,因此,對宋案謎團的破解,從一開始就被吸引到了“誰是主謀”這樣一個問題上。雇用武士英槍殺宋教仁的應夔丞(即應桂馨)剛一被捕,便有人懷疑其背後有主使之人,謂:“應桂馨與宋先生既無私仇,又非公敵,宋先生有何不利於應?應有何利於宋先生死?即質之應桂馨而亦不能強言為有也。則應桂馨之外,必更有一人焉,為應桂馨之主動可知。”[2]又謂:

應夔丞與宋漁父生平無握手交,無半面緣,何仇?何怨?應也,宋也,誠風馬牛不相及也。胡為乎應乃擲重金、買死士,必得宋而甘心焉?由斯言之,買武士英者,應夔丞也,而買應夔丞者,伊何人乎?[3]

隨著應宅所獲大量函電文件內容逐漸披露,內務部秘書洪述祖與應夔丞的詭秘關系曝光於天下。但輿論並不認為洪述祖就是最後的主使人,而是進一步提出洪述祖背後可能還有主使之人,理由是:

彼洪述祖,一卑鄙齷齪之小人,與大政治家宋先生固亦風馬牛不相及,宋先生之死生,與彼實了無絲毫之關系,洪又胡為乎必死宋先生而後快也?然則,嗾武者為應,嗾應者為洪,而嗾洪者必更有人在也。[4]

由於洪述祖為趙秉鈞之秘書,搜獲文件中又有趙、應之間往來函電及趙送應之密碼電本一冊,因此,輿論很快將矛頭指向趙秉鈞。而趙又被認為是袁世凱的心腹,於是,袁世凱亦被牽入案中。在國民黨方面看來,案情是很清楚的,因此,其機關報《民立報》在1913年4月27日刊登44件證據時,於所加按語中明確指出:

宋先生之死,袁、趙死之,非洪、應與武死之也。

洪、應二犯僅一器械,武士英更器械之器械,而真正之〈人〉主動(人),乃袁世凱、趙秉鈞也。[5]

這可以說是國民黨方面對於宋案的正式研究結論。然而,趙秉鈞卻不認同這一結論,他於4月28日發表自辯“勘電”,稱“去宋之動機起於應之自動,而非別有主動之人”,“中央政府於宋案無涉”。[6]袁世凱同日也發出“勘電”,明確給趙秉鈞以支持。[7]

兩種截然不同的解釋,刺激著後來的宋案研究者,以至於絕大多數研究者均把尋找刺宋主謀作為最主要的方向,卻一直無法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其中較早一些的著作和那些深受革命史觀影響的著者,大多毫無保留地接受國民黨方面的研究結論,只不過文字表述略有差異而已。如前述谷鐘秀、馬震東、鄒魯、陳功甫、魏野疇、孟世傑、李劍農、吳玉章、陳志讓、吳相湘、郭廷以、胡繩、黎澍、陶菊隱、丁中江、胡繩武、方祖燊、李新、陳旭麓、何澤福、李宗一、李守孔、李雲漢、徐中約、李侃、金沖及、張憲文、張玉法、朱漢國、來新夏、唐寶林、鄭師渠、張海鵬、朱宗震、侯宜傑等人所著或主編之書,[8]以及沈雲龍、王涵、何澤福、饒懷民、劉大年、朱懷遠、袁偉時等人所撰文章,[9]均將袁、趙視為幕後主使。日本學者萱野長知、片倉芳和、松本英紀、菊池秀明、渡辺竜策、樋泉克夫,以及美國學者歐內斯特·P﹒揚、史扶鄰等人論著,還有劉吉祥(國籍不詳)的英文著作,也都持同樣看法。[10]

唐德剛實質上也認為袁、趙是幕後主使,只不過他又對二人在殺宋心態及背後考量上的差別進行了區別分析,他說:

1913年初春,在宋氏旅行講演鋒頭正健之時,袁即連電召宋來京磋商要政。袁的本意或許就是試“重用之”,不成,再“除之”。可是內閣總理趙秉鈞對這個最大的政敵,就是欲先除之而後快。他或許得了袁的必不得已時就“除之”的默許,迫不及待地便悍然提早“除之”了。殺宋之後,風波鬧大了,袁可能認為趙之悍然殺宋,為的只是保持相位的一己私利,而攪亂袁對整個大局的布置。趙之殺宋,不是體諒領袖苦心,而是投機取巧,為保持自己總理的位置,不顧主子的困難,而悍然為之,這就不能饒恕了。因此後來趙也就不得好死了。[11]

另外一些研究者則或多或少受到趙秉鈞自我辯解的影響,而又加以個人的判斷,傾向於懷疑或否認袁、趙為幕後主使。如廖大偉認為:“從袁世凱的一貫信仰和當時的身份、地位,從宋教仁對袁世凱構成的威脅程度,從在上海行刺的困難程度,特別是對‘主謀說’原證據的逐條解讀考析,我們認為對袁世凱的傳統指認是缺乏真實依據的,是不符合事實的,袁世凱不是‘刺宋’主謀,沒有主觀故意的痕跡。”[12]他認為刺宋乃應夔丞所為,並上升到共進會刺殺宋教仁的高度來解釋;而洪述祖則充當了鼓動、縱容應桂馨的角色。[13]但奇怪的是,他對於宋案關鍵人物之一趙秉鈞完全缺而不論,實際上留下很大漏洞。張永則認為:“根據具體證據,刺宋是會黨頭目應夔丞主動提出並策劃的,受到洪述祖的推動,袁世凱、趙秉鈞是否知情只能存疑。”[14]侯宜傑最初認為,“暗殺宋教仁的主謀者不是別人,正是堂堂的臨時大總統袁世凱和國務總理趙秉鈞”,但近來一改前說,認為“研究宋教仁被刺案,要堅持疑罪從無、無罪推定的原則。缺乏確鑿證據,就不能認為趙秉鈞或袁世0凱是刺殺宋教仁的主謀”。[15]馬勇最初認為袁世凱“不擇手段地加害於宋教仁,終於釀成民國史上的第一大血案”,但近年也一改前說,認為“這個說法是不對的”,“因宋教仁所要競選的議會多數,目標只是內閣總理,與袁世凱的大總統地位毫無關聯”,“將宋案的責任推給袁世凱是非常表面的看法,根本不知道宋教仁與袁世凱之間的真實關系,不知道袁世凱是多麽欣賞宋教仁的才華”,“按照當年法院的判決,宋教仁之死追查到內閣總理趙秉鈞,大體上是可信的”。[16]張華騰同樣進行了自我否定,認為從常理言,“刺殺宋教仁破壞了袁世凱自己在民初極力樹立的‘合法性’形象,不符合政治家袁世凱的切身利益”;從當時局勢看,“袁世凱並不懼怕宋教仁成立內閣,更不會不計較得失地使用暗殺手段”;從法理上看,“尚未有直接證據證明袁世凱為刺殺宋教仁的主使”。他更傾向於認為“宋教仁為陳其美主謀所殺”。[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