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江南

一艘兩桅的沙船航行在蒼茫的夜色中,夜間在甲板值守的幾名水手無聊的或坐或站,下倉中也靜悄悄的,乘客都在休息,只剩下桅杆發出的咯吱聲。

“到了,到了。”船頭突然傳來一個興奮的聲音,值守的人都嚇了一跳,拿著兵器跳起來,等他們看清是那個陳廷棟,又罵了幾句坐下去。

陳新一行從威海坐海船南下,同行的尚有劉民有、宋聞賢、周來福等人,另外便是靠近江南的土著陳廷棟,他是南通州人士,明代南北各有一個通州,這個南通州就是後來的南通市,後來說南北通州通南北,實際上南通州並不在大運河邊上。

這位散盡家財的南通州舉人脾氣火爆,跟著文登營到永平後,自告奮勇在永平城外埋葬殉難百姓,發現屍首被盜後,多次當面大罵關寧軍,要不是文登營護著他,估計他的人頭也已經擺在兵部驗功了。

等到四城戰役結束,陳廷棟的銀子也全部用完,他當初征集的一千多民勇終於逃散殆盡,最後只剩下二十多個,都是生活無著,無處可去的人,陳廷棟也跟他們差不多,他見到文登營不殺良冒功,還安葬百姓,便頗為光棍的帶著這些人去了文登。

這人忠君愛國,但又愛到處大罵朝政,陳新不敢安排他去軍隊和學校,暫時把他安排到了劉民有的民政系統,陳廷棟在那裏幹些清理荒地的事,幹得津津有味,這次陳新到江南出差,把這個南直隸的土著一起帶了出來當向導。

陳廷棟這一陣大呼小叫,驚動了下倉的人,過了一會,咚咚的腳步聲響,幾個人來到甲板。

“陳將軍,那邊就是江南了。”陳廷棟看到陳新上來,往那邊一指,在船頭大大咧咧的說道,這個不修邊幅的粗壯舉人穿了一身短衣,扔上岸去就跟一個挑夫一般。

陳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著遠處一個明亮的火光,在夜色中分外顯眼。

陳廷棟有些賣弄的道:“亮燈所在處即為瀏家港,永樂時由陳瑄在此修建,就是一座大土堆,方百丈,高三十余丈,白日舉煙,夜間點火,以免海船迷航,由成祖定名為寶山。”

劉民有此時也來到船頭,聽了問道:“就是說,這是長江入海口了?”

陳廷棟哈哈笑道:“然也,這個瀏家港宋元之時十分興旺,停船的港區就達六十余裏,自本朝運河全線浚通,此處已是衰敗了。但這寶山不知救了多少走海之人性命,確是功德無量。”陳廷棟所說的劉家港,在長江北岸,曾經是東亞最大的海船港口,明朝海禁之後劉家港也慢慢沒落,到滿清康熙二十三年開放南北海運,海船的聚集地轉移到吳淞口,奠定了上海日後的地位。

周來福咋舌到:“那麽大的港區,要停多少船?”

陳廷棟張張嘴,宋元時候的事情,他哪裏知道停多少船,但他好面子,還是硬著頭皮答道:“成千上萬。”

周來福又問道:“為何現今海船還不如元朝之時?”

陳廷棟大聲駁斥道:“胡言亂語,元代運河並未全部修通,自然要走海運,多些又能如何,我漢民皆為胡虜之奴婢,蠻夷之輩豈可與我朝相提並論。”

周來福當了三年掌櫃,見識氣度也不是以前的模樣,聽了呵呵一笑,不再刺激這個容易沖動的大漢。

陳廷棟兀自氣憤,繼續大聲道:“自五胡亂華,晉室衣冠南渡,後又安史之亂,宋室南遷,江南人文薈萃,已為我華夏正朔,未想亡於北方胡虜,遍地腥膻,我堂皇漢人不感羞恥乎,它便萬萬舟船,於我何益。”

他的聲調突然又提高許多,“每思崖山,老子便對胡虜恨之切骨,幸得我朝太祖起於江淮,驅逐韃虜,竟北伐之功,只某恨生不逢時,不能親見我漢家金戈鐵馬收復燕雲,此一憾也。是以建奴雖為癬疥之疾,某也要散盡家財,一死以抗之。”

陳新轉頭看看陳廷棟,依稀可以見到他咬牙切齒的樣子,這是個以文化自傲卻又不修邊幅的人,以他的脾氣,絕不會作亡國奴,可以想見原本歷史上崇禎十七年後,鐵定是死在江南的某次抗清起義中。

陳廷棟的音調降下來,看著海岸的方向,“我大明二百余年,江南又有今日之盛”

劉民有靜靜看著那團火光,沒有說話。

陳新怕陳廷棟繼續激動,轉開話題問他道:“建庸,馬上要進長江了,咱們在何處下船合適?”

“西去金陵,沿途處處有港口,若要近一些,金陵左近一百二十裏自鎮江到龍江遍布碼頭,隨處都可停靠。”

宋聞賢插進來問道:“如此說來,南京附近是否河流很多?”

“宋兄一向在北地,怕是沒見過這許多河,南京居東南之首,非是無因,除虎踞龍盤之形勝,附近水網密布亦是緣由之一,國初修浚各處河道港口,更添便利,江東門、鳳儀門、三山門、石城門、清涼門各門外不遠便有港口,稍遠些又有大勝港,其他河道上還有板橋鎮、秣陵鎮等處港口,左近匯集河道十余條,湖廣、江西、南直、浙江萬舟雲趨,是以自古都會得水利者宜無如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