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山河碎 第四十章 慷慨赴死易

除嶽冷秋在徐州派員突圍請援外,六月中旬以來,寧王府、江寧兵部皆發文詔淮東援徐州,林縛拒之。

六月二十日,京中也遣使攜旨從青州抵達淮安,敦促淮東發兵援徐州。林縛雖奉了旨,但以兵少將弱,糧秣未足,不肯發兵,人也不進淮安城,搬進清江浦西北灘邊的綠柳園,沒有一點動靜。

在士子眼裏,林縛已露虎狼之姿,究其實質,與據濟南之梁習、梁成沖以及據潼關不出的曹義渠沒有什麽兩樣。

六月酷暑,烈日當空如炙似烤。

淮安城府衙後宅園子,夏蟬鳴噪,劉庭州耐不住暑熱,汗潺潺而下,脫去官袍,裏間的青衫褂子已汗濕透,站在池邊柳下,迎著池柳微風,灌下一碗解暑的綠豆湯,才感覺好一些,只是心裏煩躁難去。

陶春身穿皮輕甲,皮甲不透氣,裏間還有內襯,汗出如漿,然而他坐在劉庭州面前,拜倒時亦腰直如柱,說道:“陶春來時流賊就在徐州城西南築堤,打著主意要進一步擡高城裏的淹水。十日過去,徐州隨時會陷,數十萬軍民命懸一絲,然制置使不惜之,奈何之?陶春今日來跟劉大人辭行,這就趕回徐州去,生死與徐州同在!”

劉庭州坐立不安,聽陶春說得慷慨凜然,心緒也是激憤,捋起袖子,說道:“陶將軍暫留幾日。既然制置使不願出戰,老夫明日就在城裏募數千敢戰勇賁北上援徐州。老夫也是一把骨頭,無他用,為朝廷效盡,殘軀不足惜也……”

“陶春一介武夫,此行九死一生沒什麽好可惜的,但是老大人身系上百萬淮安軍民子弟,輕易不能渡淮啊!”陶春拜倒連連叩頭,泣不成聲。

京中特使乃都察院監察禦史鄧渭,他是張協的學生。到淮安後,才兩天時間鄧渭就跟林縛鬧翻了臉。他也勸道:“請劉大人收回成命,我就不信參不倒豬倌兒!”

梁文展暗道,濟南城陷落時,陶春何嘗不是隨嶽冷秋坐壁旁觀,今日倒有何臉來指責江東左軍見死不救?

梁文展對陶春、鄧渭的把戲有著不屑,梁家、曹家兵強馬壯,都按兵不動,卻逼迫兵少將弱的淮東出兵,鄧渭的參本能發揮作用,真叫見鬼了。

但是劉庭州說要募壯勇親自率領著渡淮去徐州,神情間慷慨絕然,決心非同小可,不像是使計,令梁文展暗暗心驚。

洪澤浦生亂以來,劉庭州家小給陳韓三所殺,數年來守淮拒賊東進,勞苦功高,在淮安聲望很高。劉庭州渡淮給流賊所殺,自然能成就他千古忠烈的美名,但同時也會嚴重打擊林縛在淮東的聲望,而馬服等淮安鹽商勢力對林縛又極度仇恨跟排斥。劉庭州身故,朝廷可以再派個知府來,林縛卻失去在淮安站穩腳的可能。

沒想到劉庭州寧可帶著幾千人去送死,也堅持不同意常設淮東制置使。

梁文展將蒲扇放下,拜倒說道:“府尊之義烈、忠義,乃我輩之楷範。然文展懇請府尊收回成命。府尊慨然赴死,淮安百萬子民,能系何人?”

“徐州與淮安,唇與齒也。徐州城破,嶽督身亡,數十萬流賊南湧,以淮安之螳臂,能阻車否?”劉庭州哀然而問。

聽劉庭州這麽說,鄧渭也慨然道:“既然劉大人捐軀報國,鄧某也不敢惜此身,請同行!”

劉庭州渡淮有求死之心,不肯與林縛妥協,鄧渭竟然還以為劉庭州要拿這個來要挾林縛出兵,請同行是加重籌碼——梁文展想到這兒,心裏好笑,不知道給趕上架後,鄧渭還能不能有慷慨赴死的決心?

想到這裏,梁文展說道:“文展思慮再三,想了又想,請為大人言……”

“文展請言。”劉庭州說道。

“都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不能奢望他人都能有府尊之義,才有重賞一說。制置使遲遲不肯發兵,其心貪想,昭然若揭。”梁文展稍稍思慮,也要說林縛幾句壞話,說道:“我想問大人,林大人發兵援徐州,立下大功,即使沒有嶽督的折子,他自請立淮東制置使,朝廷會不會允之?若林大人功敗垂成,即使將嶽督的折子遞上去,那也沒有什麽好擔心的……”

“以你所言,當然沒有什麽好猶豫的。”劉庭州蹙眉思慮,說道:“怕就怕這邊代將嶽督的折子遞上去,他還按兵不動啊!梁、曹有虎狼之心,這個豬倌兒也不容輕視啊!陳先生看人極準,不會妄言的。”

林縛豬倌兒的惡名,是陳西言嘴裏先傳出來的,在士子清流裏流毒甚深,劉庭州有成見倒也不讓人意外。

梁文展心裏暗嘆,劉庭州擔心的這種可能性也不是說不存在。

折子走青州遞往京中,少說七八天的工夫。當前的局勢下,朝廷幾乎沒有可能會駁嶽冷秋的折子。可是一旦正式設立淮東制置使,林縛依舊可以在淮安按兵不動,或者林縛虛張聲勢的渡淮打幾場無關痛癢的小戰,交待一下,再退回淮安來,別人也無可奈何。到時淮北有大賊,林縛又有制置使的正式名義,也許對海陵、維揚有些鞭長莫及,但淮安府肯定逃不上他的手掌心。